狐狼野迹

狐,狼,不是孤狼。

《途人》第五章

 

第五章

 

 

翼恹恹地起床,洗过脸后也不吃早餐,坐在廊下看藤尧和别人算帐。弦十郎出了门,连绪川也不见,据说是有私事。他有私事的时候不多,翼也没太在意,只是懒懒地坐着。她很少无所事事,像这样浪费时间的时候着实不多。但现在,她从心上生出一种懒怠感,觉得自己的骨头带不动全身的肌肉,没来由地困倦,只想回去再睡一觉。她主观上是不想这样游手好闲的,但实在是不想动,可是最后还是得找个没人的房间躺下,以免别人来关心她,问这问那,她还要花力气解释。

现下正是九月。夏天最后的余温全数倾泻在这一个月中,比七八月还要蒸人。她从小就没有像其他公家女子那样,接受穿着数层单衣仍然仪态万方地做这做那的训练,据说有练得功夫到家的人可以保持一二个时辰不出汗,等到进了自己房中时才霎一下将攒了许久的汗全流出来。当然这仅仅是个传说,不过想想就知道那滋味该有多难受。

其实也不应该说是她从小就是这么……好听点是不拘小节,难听点就是野。自从和那个人结识之后,自己有意无意地受了她不少影响,才慢慢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而在那之前是什么样的呢?恐怕和普通的小女孩没什么区别,只是更瘦一些,更胆怯一些。毕竟被自己一直当成父亲尊敬的人大声呵斥并不闻不问之后,一般的孩子都会变成那样吧。

事到如今,翼极其思念那个人。如果那个人还活着,自己站在她身边,那么就算满天下尽是自己的敌人,恐怕也不会有一丝一毫地动摇吧。自己并没有那么多的勇气与自信,如果有,也是那个人的馈赠。自己以为离开了那个人之后能够像她那样勇敢无畏,现在看来全是虚言。自己仍然是比不上那个人,仍然是那个胆小爱逃避的小姑娘,仍然如此……

“奏。”

 

嗯?你说什么?不,并非你想像中那样。翼小姐虽然对奏小姐很着迷没错,但她们还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关系。应该说是两个人都没意识到吧。怎么,你以为是翼小姐为了满足她的癖好,来这里买春时与奏小姐结识的吗?

奏小姐是弦十郎先生邻居家的孩子。那是六七年前的事了,当时弦十郎先生和家里相处得不是很愉快,便在外面租了间房子居住,不是什么好地方,离无宿人聚居的长屋距离不远,环境也不太好。当然,他租得起更好的房子,但他正是因为和这些人往来才和老太爷闹翻。现在其实也差不多,只是老太爷现在……我又说多了。

唉,总之就是这样的情况。住在那附近的,也不会有多富裕的人家。奏小姐的父母都是手艺人,她也从小就跟着做活。弦十郎先生刚搬去时,还在她父亲那里买过东西。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弦十郎先生的身份就被邻居们知道了。对,他在那里并不怎么受欢迎。大家都觉得公家的人很可恶,什么都不干却过得很体面。直到后来,看到弦十郎先生与那些无宿人一起吃饭喝酒,喝醉了就互相枕着睡觉,就对他改观了些。然后,想必你也猜到了,翼小姐和奏小姐成了朋友。啊,我好像还没说那孩子叫什么,她叫天羽奏。你说什么?喔,原来如此,原来翼小姐第一次与你见面时报的是这个名字吗。哈哈哈哈,也真是难为她了,她本来就不是会撒谎的人,我还以为她报的是我的名字。

要说奏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觉得与弦十郎先生有些地方很像。你也看出来了,就是那种性格很开朗,大大咧咧的人。相比之下翼小姐就谨慎得有些过分了,不过出身于那种家庭,想必你也能理解吧?嗯,不错。与其说翼小姐是喜欢奏小姐,不如说她是被奏小姐吸引了。双方都是自己所憧憬的那种人,我这么说或许有些主观,但大抵是不错的。奏小姐的双亲工作都很忙,不过对她非常关怀,那种和睦的家庭确实对翼小姐来说是可望不可及的东西。而翼小姐呢,至少吃穿不愁,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能过上富裕的日子,光这点就足够让人羡慕了。

哦?不不,不必如此客气,还特意找酒来……啊,谢谢了。你不喝一点吗?也好,那我就继续说下去。老实说,我也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也许会失言也说不定。

在那之后又过了几年,奏小姐的父母在一场意外中遇难了。唉,说来是很可哀的事,他们在老家有一点田地,就在上田那个地方,离这里很远。之前一直是租给别人种的,他们现在想扩大一下店面,就决定把那块地卖掉,可是竟在回来的路上遇到山贼,被杀害了。当时奏小姐在弦十郎先生家中寄住,听到这消息之后……真是难为她了。当时的事现在想想心里也非常不好受,我这个大人想把已近疯狂的她压制住也很困难。要说这件事的结局,是由弦十郎先生出面解决的。他单枪匹马地就捣毁了山贼的窝点,并将他们都绳之以法,交由官府处理。最后这些山贼都被斩首了,但奏小姐的父母也不会再回来。再之后的事……

 

绪川想给自己再倒杯酒,但手一提,倒了个空,酒壶里已经一点酒都没有了。太夫早有准备,从身后又取出一个酒壶来,她发现绪川接过酒壶时手有一点抖。她不认为像这样的人会被区区一壶酒给影响,她觉得应该是往事让这个精干强悍的男人有一些动摇。他背负的事太多太复杂,无论这人再怎么厉害也太沉重了。

绪川喝了两杯寡酒,似乎终于恢复了勇气,就继续说了下去。

“在那之后,奏小姐就失踪了。我当时有其他任务,然后又忙于修行,大约有一年多的时间不在翼小姐身边,更没有时间担心其他事。弦十郎先生当时也很忙,可惜做的尽是些无用功……但这不怪他。大盐之乱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但余党还是遍于天下,不少无宿人也是他的支持着,打着他的旗号作乱。弦十郎先生当时也被卷进这些风波里,不得不做很多违心的事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太夫忍不住插嘴道:“那弦十郎先生真的也是支持大盐那派的吗?”她听不少人说过当时的事情,不禁好奇。

回答她的只有短暂的沉默。然后,绪川像没听到刚刚的问题那样,又讲起了奏的故事。

 

再然后的事其实我也不算很清楚。本来呢,这些事都不能算是秘密。但这两年也实在发生了不少的事,物是人非,就算你想找当时的知情人打听,恐怕也不容易,何况我觉得我说的还是比别人更真实一些。

唉,等我回来的时候,奏小姐已经失踪了很长时间。翼小姐当时也回本家居住,每天过着笼中小鸟般的日子。她父亲与老太爷都觉得她被弦十郎先生给带坏了,每天除了学习就是修行,一步都不许踏出本家,实在是过于严苛了。嗯?没错,弦十郎先生尚无子嗣。看来你对翼小姐虽是女性却还可继承家业并无疑问。原来如此,在贵国这类事并非不可接受?那还真不错,如果这种风气在本国也能大力推行就好了,翼小姐也无须再女扮男装下去。但这也是老太爷钦定的,到底为什么我也还不知道。

总之,当时翼小姐就是这种与世隔绝的状态,偷偷央求我去寻觅奏小姐的下落。这倒不难,只是我当时杂务缠身,始终抽不出时间来好好地找,直拖到快一个月之后,终于找到了奏小姐。你也猜到了,其时她栖身于岛原,做着新造的活计,日子过的苦得很。我也非常震惊,非常震惊……

 

回本家后,只再见过奏三次。

第一次,是拜托绪川偷偷地将她带回家。一年多没见,她长高了,却瘦了,身上还有伤疤。我看着她饱经沧桑的脸,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但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是枉然,觉得我的苦恼过于奢侈,我的痛苦近于矫情。她见到我倒是很高兴,说了不少的话,老实说,我现在也并不能全都记起。但我也是非常高兴的,因为过了这么久,她还把我看成是她的朋友,虽然我什么都帮不了她……

她在家里呆了一夜,我装病躺在房里,绪川为我们把风。我问她现在在做什么,她说是在岛原。就算是当时的我,也知道岛原是什么地方,这让我更无话可说。她说,她打算将来当花魁,当太夫,她现在就在太夫身边,学习不少的东西,比如弹三味线,折小袖,插花,等等等等。现在想来,她学的东西也并不比我少,但远比我困难。以她的性格,做这些真是太难为她了。

我问她为什么要做太夫,是因为喜欢那种生活,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她说等当了太夫,就能攒下钱了。等攒够钱,就跟着那些南蛮人出海,给自己买一艘船,当船长。她说有不少人都走了这条路,不过他们是做了海贼,到处抢劫。她说自己决不能走那条路,我知道这是因为她父母的遭遇。她也知道做这行不好,但只有这个办法能让她较快地积累起财富来。

对此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将过去别人送我的一些东西送给她,希望能对她有点帮助。我也情知她所需要的金额如高山一般,而我所能提供的只有几块小石头。然而她连这小石头也没有收下。

“别太死板了,翼。照你这样的话,很快就会撑不住的。”

她弹了弹我的额头,然后抱住了我。

“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那时也许我应该和她一起离开。逃到随便哪个地方去,就算送命也无所谓。和她一起的话,去到哪里都可以……

 

“奏小姐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的小响。”绪川总结道:“当时小响住的地方离岛原不远,全家都靠摆个小摊讨生活。想必与奏小姐没少见面吧。”

太夫点点头,如此一切就都说得通了,为什么素未谋面的立花响一眼就能认出风鸣翼来。“不过听立花的口气,似乎这两个人见过的。”

“恐怕是。翼小姐在这之前曾经来过这里一次,如果见过,也应该是那时见到的。”绪川的手指在桌上叩了几下,叹道:“那也是两个人最后一次见面。玛利亚小姐,你听说过痨病吗?”

“当然。”

肺痨,当时还属于不治之症。一开始只是发烧、乏力,而后就会吐血,等到衰弱得只能卧床时,就可以为病人准备后事了。太夫还在本国的时候,一位邻居老伯不幸罹患此症,因为彻夜咳嗽不止的关系无法安眠,一双眼睛都熬得血红,同时食量暴增,愈吃愈瘦,愈瘦愈要吃,最后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像宗教画里地狱中的魔鬼一般,最后悲惨地死去。她本来已经差不多忘却此事,现下被绪川一提,老人临死时的惨状又浮现在脑海中,她情不自禁,微微地颤抖起来。

“那么……奏小姐是……”

啊,不错。

绪川的声音中有一种刻意保持的平静。

她在当上太夫的那一天发病的。苦熬了那么久,眼看就要苦尽甘来了,却变成这样。她是在花街巡游时倒下的,本来这不算是什么新鲜事,不少人穿不动那身行头,走到一半就气喘吁吁,挪不动步的,但那晚她就发起烧来,找来太夫一看,竟是肺痨……总归是之前的日子过得太苦,她又加倍劳作,不肯休息,到底养成了重病。她的老板气得半死,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个各方面都非常出众的太夫,却砸在手里变成了赔钱货,就让她搬进了一间小仓库里等死,平时除了一个送饭的小孩,不许任何人出进,说是以防传染,其实是让她速死。本来就是不治之症,一天却只有一餐饭可吃,还尽是些残羹剩饭,老板只是不愿意担个故意杀人的名声罢了,她那时就已经病得很重,再熬也熬不过十天半月。

之后就有风声传出去,不知怎么着竟被翼小姐知道了,她不敢求她的父亲和老太爷,她知道求也无用,而唯一肯帮她的叔父还远在箱根,她只有来央求我……我不能不帮她。

要我把奏小姐劫出去还不算难,但之后在哪里安置她?安置了之后我又怎么救她的命?那之后……我可能做了件错事,至少是伤害到了翼小姐,但那也是当时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太夫在绪川眼中看到了一丝阴霾。她没想到像绪川先生这种人竟然也会如此作难,那时发生的事,想必非常匪夷所思,甚至可以用可怕二字形容。她眼看第二壶酒剩得也不多,现下夜深人静,也无处取酒去,她只有装上一管烟,放到绪川面前,希望这能让他舒服些。

绪川摇摇头,表示自己不会吸烟,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说了一个太夫怀疑自己听觉的答案,那简直超乎她的想像,比她想的最坏的情况还要再坏些。

“据医生说,想要治好奏小姐的病,只有让她吃人了。”

 

 

 

“老太爷果然被勒令隐居了。”

藤尧急匆匆地冲进来,弦十郎跟在他后面,显然藤尧是急坏了。弦十郎显然心情也不太好,但还在安抚藤尧的情绪。翼听到了他们说话,她虽然提不起干劲,但这不是什么可以坐视不理的事情,不过还没等她插嘴,就又有人来报信。

“好消息,织部一职由八纮先生继任,八纮先生说马上回来。”

众人一怔,随即欢天喜地起来,虽然八纮为人严厉刻板,但毕竟还比讣堂容易通融些,日子总归不会比过去难过。弦十郎眉毛一挑,见翼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是不舒服么?”

翼摇摇头,将与太夫口角之事说了。弦十郎也暗暗纳罕,这事也算是秘密了,为什么一个外人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但眼下还没时间解决这事。首先是讣堂被迫隐居,不能再在风鸣本家住了,说不定还不能在京城里呆,要赶快为他找一块地方。然后是大哥回来,家中事务要尽数交割给他,这里面的麻烦事也着实不少,这事只能日后慢慢打听了。便随口宽慰道:“这件事我多少有些头绪,等有时间时再说与你。咦,绪川呢?”

翼不好再给叔父添乱,默默地从人群中抽身而去,不时有搬东西的,报信的,对帐的,大家都很忙,她却不知道自己这时要做什么好。她盼着现在有个人对她说,要她做这样,做那样,有人指挥她,她会安心得多。

 

那个人一直在对我说,想做什么事就去做,大家都会站在我这边的。

然而那只是安慰。站在我这边的只有她而已。只有她才是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支持我的人。

然而我对她的困苦无能为力,我一丁点忙都帮不上,甚至连鼓励都做不到。

 

那天,有人来拜访绪川先生。因为他很少有客人,我就在窗外偷偷地看。他们是清国的商人,说着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他们从一个黑盒子中取出一个瓷罐,呜里噜啦地说了一堆。通译的声音也很低,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那么,就这样了。”

绪川先生将一张纸交给通译。那是兑票,可以从设在神户的风鸣家支店兑换金钱或物资的兑票,我是认识的。那上面数额应该很大,肯定是很贵的东西。等送走他们后,绪川先生找到我,说今晚带我去找奏,这就是他从清国商人那买来的特效药,只有清国才有。我真说不出有多高兴,但也知道自己欠了绪川先生比金钱更加贵重的东西。唉,那时的我还是太天真,如果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当时真应该不让他为难才好。

那天晚上,绪川先生带着我溜出了家,我一直都知道绪川先生身手不凡,但没想到他居然有那么神勇,背上背着我还能飞檐走壁,我想弦十郎叔叔也能做到,但要连脚步声都没有,恐怕就不行了。奏就躺在后街的仓库里,发着高烧,却连口水都喝不到。我想就算我马上就死,都不会比那更痛苦。我想要扭开锁进去,奏却死死地拉着门。

“别进来,不然会传染你的。”

唉,她直到这个时候,还是挂念着我。然后我就把那小罐子丢给了她,盼着她吃了药之后会好些。谁知道,她竟然从罐子里挖出了一个人的手指头。她惊惶过度,当时就吐了血,绪川抱着吓呆了的我就跑。说来很对不起他,但我当时最想干的事,就是到奏的身边去,也染上肺痨,和她一起死。反正她喷了那么多的血,也活不长了。

等到了家,又是一场风波。父亲……父亲和祖父听说了我与所谓烟花女子往来,也知道了奏的病,我还夜不归宿,惩罚空前的严厉。我被关了半个多月,也是一天只有一餐饭和一点点水,与奏过的日子差不多。等到他们觉得对我惩罚够了,将我放出来时,我就知道,奏一定已经死了。否则就算打断我的手脚,我也一定会到奏的身边去。

所幸当时叔父已经回来了。在他的大力帮助之下,我总算还在奏下葬前见了她一面。她安安静静地躺在棺材里,比生前还要好看一些。是啊,她再也不会吐血,再也不会痛啦,总归是舒服些的。我就看着他们钉上了棺材盖子,将棺材埋在土里,一锹一锹地往棺材上扬土,我觉得我似乎也死了,至少我的灵魂死了,和奏一起埋在那里。从那天之后,我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奏,没有给她扫过墓。那里对我来说太可怕了,连想都不愿意想,更别提去看。再然后我就去了江户,在父亲为我安排好的道场中锻炼剑术,直到拿到了免许的资格才允许回家。本来到这里就可以算了的,但我却忽然想去奏生活过的地方去看看,看看她想要成为的太夫是怎么回事,看看她只住了一晚的房间有多豪华。结果呢,唉,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我真宁愿我当时和奏一起死了,也不愿过这两年生不如死的生活。

 

“你说这些是打算让我可怜她吗?”

太夫怒气冲冲地转过了脸。如果是的话,那就太有效了啊,她想。因为她现在确实是在怜惜风鸣翼。甚至不止怜惜她,连那个素未谋面的人她也怜惜。她知道绪川先生说的话并无半句虚假,但正因为是真实,所以更让她心痛。

“我并无此意。如果给你造成了误会,那么我道歉。”

绪川稍稍低下头表示歉意。

“但是,我希望你能原谅她笨拙和耿直的那一面,不仅仅是因为你比她……”

“我比她大,对吧?连这种事都知道,你还真厉害呢。”

“……我是想说成熟来着。”绪川苦笑道:“而且,你是现在唯一能理解她的人。她自己似乎也这么想。”

“我可不是她爱的人。”

“理解比爱更难。”

太夫.玛利亚小姐叹了口气:“那你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你泄漏的是主家的情报,我不认为你会主动做这种事。”

绪川的眼皮动了一下,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过正因为是难言之隐,所以他根本不会加以说明,只是敷衍道:“日后您就明白了”。

窗外,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眼下天色将明,绪川起身准备离开,但太夫不服输的抗辩让他暂且停下了脚步。他还想再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他走到窗边,飞身跃了下去,瞬间消失在了黎明前仍氤氲着的黑暗中,太夫思考了很久,仍是苦恼,一声长叹,吹熄了蜡烛,和衣睡去。

 

翼漫无目的的走在街上,叔父家里乱成一锅粥,她帮不上什么忙,又对忙乱的人们感到厌烦。当然,她也不想回本家,但现在站在街口,却发现自己无处可去。自己现在想做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只觉得极其困倦,想寻个黑暗温暖的地方休憩。她想起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有家据说还不错的旅馆,信步向那里走去。

刚走没几步,就被一个人撞倒了。本来她也没那么容易被撞倒,不过心不在焉,有人冲过来也没发觉。两个人各在地上疼了一会儿,翼觉得世界更加的兵荒马乱了,仔细听听才发现那不是幻觉,真的有几个人一边叱骂着一边跑了过来,后面还有一个高呼着“等一等——不要冲动——”的立花响。翼觉得一阵头疼,用刀鞘支撑着站了起来,看眼前的人一头白发,心想莫非是被个老人撞了,赶快伸手去搀。

“啊,谢啦。”

听到她声音时翼就一怔,手停在了半空。那明显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恐怕比自己还小些。那人拉住翼的手站了起来,果然是个小女孩子,年纪与响仿佛,穿着却比响更差些。翼看她一身打扮,心想:“这衣服我似乎看奏也穿过的。”又是一阵心酸。却待要抽身,那些人已经追了上来,将自己和这小女孩子围在了中间。

“翼——先生。”响总算没傻到家,没蹦出翼小姐这称呼来,否则就不好解释。那几个人也不理会翼,向那个女孩子伸出只手:“交出来。”

“交什么?”女孩子笑道。

领头的壮汉见有外人和同心在场,也不好太粗蛮,怒道:“你个瞎子,心也瞎啦?偷了大爷的大判还装糊涂?赶快拿出来,放你走路。”

听他这么一说,翼和响都不由得看向女孩子的双眼,女孩子本来是紧闭着眼睛的,被他说了之后缓缓睁开一道细缝,果然黯淡无光,眼白比普通人要浑浊许多。她反驳道:“既然知道我是瞎子,怎么丢了钱还赖上我?你几时见过瞎子偷东西?”

壮汉心想自己活了三四十年,确实没听说过瞎子做小偷,但自己刚刚从赌场里赢来的两枚大判跟这小姑娘打个照面就没了,到底不甘心。他们都带着短刀,便都抽了出来,威胁道:“再不说实话,就割了你的指头。”

翼本来已经悄悄地退了出去,现下却忍耐不住,一手按在刀把上,喝道:“住手!便是真偷了东西,也没有动用私刑的道理!”

壮汉本来没有真的动手的意思,现在被翼一喝,倒觉得收刀回鞘是件丢面子的事,但碍于有同心在场,到底不能真的动手,两个人都僵在了那里。那壮汉的同伴比他精细些,出来打了个圆场:“唉,听我一句,都不要这样。我们呢,也是丢了钱窝火,倒不是非要和谁动手不可。小姑娘,我们说你偷了,你说你没偷,在这吵个一天也没结果。这样,我们搜一下你的身,如果没有,我们也就认倒霉了,是不是。”

这似乎是眼下唯一可以接受的方案了,翼和壮汉本就无愁无怨,互瞪一眼后也都拉开了距离。不过女孩子不同意:“我虽然是个瞎子,但也有廉耻。你们三个都是男人,怎么可以搜我的身?”

“没关系,我是女的!”

响一挽袖子冲了过来。那三个人也都见过她,知道她是老与力的养女,也都认可她来搜身,女孩子也没话说,举起双手随便她搜。响细细地搜了半天,摸到一样东西就拿出来摆在地上,发现不过是一把梳子,两块火石,一点零钱还有一个饭团罢了,另有就是她的身份文引,把她背上的三味线都解下来检查了,与寻常的三味线也没什么区别。三人不死心,硬要她把鞋也脱下来磕磕,但也到底没有。这下就尴尬了,那三个人哑口无言,只得悻悻地离开。响还要追上去替瞽女出头,想让他们给她道歉,被翼一把拉住:“这种人不讲理的,不倒打一耙已经不错了,休要自找麻烦。”

瞽女对两个人道了声谢,正要离开,忽然被翼叫住:“等等,你的领路人呢?”

当时行走江湖的盲琴师都有小孩子为他们在前头领路,两人搭伙卖艺,现在却只她一个人,翼便起了疑心。响解释说本来是有两个小姑娘为她领路的,但被这些人一追就跑散了,说着就要带瞽女回去找那两个小姑娘。翼觉得说不定真是这人偷的东西,只是藏在领路人那里了,但转念一想这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再说那也算是不义之财,就没再作声。眼看着两个人转过了街角,翼被这么一搅,也没有再走远路的心思,心想不如休息一下就回家算了,刚走几步,见到有个卖麦芽糖的摊子,她早上没吃什么,这时不免腹中饥馁,走上去问了价,伸手去怀中取钱——钱呢??

 

响刚把饭团放进嘴里,就看两眼通红的风鸣翼奔到自己面前,脸上杀气腾腾:“那小姑娘呢?”

响一指:“刚刚她的领路人来了,往那边去了……”

“好。”

为了防止磕腿,翼扛着太刀一路向西,响看她神色与平日大是不同,三两口把饭团吞下去,剩下的一个就揣了起来,也跟着翼去追人。响是平时跑惯了的,但想跟上翼的速度也觉得颇为吃力,毕竟自己空手,翼还比自己多一把武器。两人跑了半天,也没看到那个白发小姑娘,翼觉得越来越饿,一阵泄气,只能先停下歇一口气。

“翼,小姐,到底,怎么了?”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翼其实也不比她好多少,只是强撑而已。说实话,她丢的钱并不是什么非要回来不可的数额,不过就是觉得自己的善良被别人利用,还反遭黑手,实在气不过而已。

两人正喘气间,忽然眼前一亮,看见那小姑娘正咬着鱼干从桥上施施然走过,翼本来打算实在找不到就放弃回家的,眼看这人大摇大摆地过去,不由得火冒三丈,奋然赶过去,喝道:“你这……”

小姑娘手一扬,翼的眼睛被她的袖子一晃,不由得闭了一闭,然后就感到胸前被什么东西顶住了,只听对方笑道:“你若再嚷,就在你胸上开个洞。”

 

 

 

太夫昨晚没睡好,今天又热,懒洋洋地不想起来。不光是她,岛原的游女们都跟快死了一样,轮到谁出去招揽客人,那人的脸色就像是刚吃了六七斤砒霜。谁都明知道在这种天气里,白天会有什么人来玩乐才怪,但吃不住掌柜们的逼迫,不得不苦着一张脸出来站街。吉掌柜只是教人在门前洒水,尽量让大家觉得凉爽些,他也不肯硬让人出去招揽生意。天气暑热,太阳晒得人头昏,吉掌柜也是上了年纪的人,在外面坐不多时就受不了那热气,缩回屋里靠着墙睡着了。掌柜一睡着,其他人也乐得轻松,都躲到僻静处图个凉快。

趁着他们松懈,两个小女童偷偷地从小巷子里跑出来,直跑到吉掌柜门前,看里面没什么人,又蹑手蹑脚地摸到楼梯边,那里本来应该坐着两个保镖的,但他们不知跑到什么地方纳凉去了,于是她们一口气上了楼,直跑到最里面的房间,拉开门之后直扑到太夫身上:“玛利亚!”

本来是半睡半醒的太夫先吓了一跳,等看清扑在自己怀里的两颗小圆脑袋之后又惊又喜:“切歌,调?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前两天就来了!”

“说是要在这里呆两天,办什么事的样子。”

“所以我们就想着来见见玛利亚!”

“小切在路上一直很兴奋呢。”

太夫紧紧地抱住她们:“我也很想你们呢。吃没吃饭?肚子饿不饿?”说着,从柜子里取出一大盘点心。“快吃吧。”

一年多没见,两人都长高了不少。虽然还是清瘦,但看起来也还康健。太夫笑眯眯地看着两个人狼吞虎咽的样子,忽然觉得不对,问道:“你们不在村子里呆着,怎么出来……啊哟!”

这时太夫才发现,两个人都打扮成修验者的样子,这副出家人一样的穿着她是见过的,那些和盲琵琶师们搭伙的人都作如此打扮,来这花街籍表演糊口的盲琵琶师她是见过一些的,他们身边都有这样的人。其实如果她是本国人,刚刚第一眼就能认得出来,正因为她出身南蛮,所以省悟得迟了些。

那个活泼一些,叫切歌的女童听太夫一问,眉目间便有些黯然,答道:“婆婆死了,我们生活没有着落,就……”

“前辈就带着我俩出来走江湖了,总还能混碗饭吃。”

“虽然有时很辛苦,不过……”

“不过总归还能活下去。”

两人相处多年,心意相通,往往一句话都是两个人合着说完的。太夫与她们相处日久,不以为意,初识者见到她们的这种默契没有不叹服的。太夫又问道:“那克利斯呢?”

切歌扁扁嘴,表示不知道。

“她说有些小事要办,要我们晚上再和她汇合。”

太夫顺口问:“什么事?”

“似乎提到一个姓风鸣的官儿,好像要把他……玛利亚,你去哪?”

太夫三下五除二换好了紧扎衣裤,喝道:“带我去找她!”

 

对手忽然发难,翼猝不及防,被一把短铳顶在胸前,不敢妄动。虽然有自信在一瞬间拔刀反击,但也知道自己的速度不可能比铅弹更快。她虽然身处危机之中,脑筋仍转得极快,问道:“卖艺的恐怕买不起这么贵的武器吧,你到底是谁?”

“哈,跟你没关系吧?”

小姑娘调整了一下角度,笑道:“好了,转过身去,跟我去城外。”

翼没什么法子,只得依言转身。小姑娘握住刀鞘,示意让翼撒手。翼正犹豫间,忽然响也跑过来了。小姑娘见翼来了帮手,心里也有些忌惮,低声道:“让她走,离这远点。”

翼苦笑道:“恐怕我说了她也不听。”

“少说废话,快点!”

说着,枪口在翼的背上顶了顶。翼一面寻思反击之计,一面喊道:“立花,你先回去吧,我有些事要办。”她连喊数喊,响身边却有几个卖瓜的,卖斗笠的,叫卖城震天价响,她是一点儿都听不清,见翼表情有些惶急,反而走得更近了。

“你行不行啊!”小姑娘也急了。

“那边的大叔太吵,我有什么办法?”

小姑娘啐了一口,这个确实是谁都没法子。不过这也无所谓,等她走近了就用这家伙当人质,逼她跳进河里就可以了。怎么想自己都立于不败之地,因此见翼的叫嚷没用,倒也不如何着急。等响走近几步,翼忽然喊道:“立花,我被胁持了。”响与小姑娘都一楞,响是纯粹有点反应不过来,小姑娘更加意外,心想这么大的事你居然就这么叫出来,不要面子了么?

翼接着又喊道:“立花,把你的宝物丢过来,她就会放我了。”

响更加晕头转向,她若有什么宝物马上换钱贴补家用,还放在身上干什么?翼低声对身后人道:“你我无冤无仇,你拿了东西就放我一马,好么?”

小姑娘被她搞得也有点蒙,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翼提示道:“就是刚刚你拿出来的那个,扔过来吧。”

响依旧不明所以,抱着脑袋苦恼了半天,翼直翻白眼,实在是对这孩子的智商和应变绝望了。好在小姑娘也一样搞不清状况,以为她是舍不得才如此犹豫,在翼后面喊道:“喂,我可没功夫等你,赶快把东西拿来!”

响被她这么一喊,也是急得够呛,忽然福至心灵,从腰里取出个东西扔了过来,她手上准头颇好,竟是冲着翼的脸扔过来的,翼心中大叹一口气,往右一偏头,小姑娘个子比她矮些,但反应快极,高抬臂将那东西抄在手里,觉得手里又凉又滑,似乎还颇软腻,用力捏捏还有点粘,似乎还掉了点碎屑在头上——定睛一看,不就是个饭团吗!

翼趁此机会,向后撩起一脚,直踢在小姑娘的小腹上,她吃准了小姑娘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开枪,因此并不防备她手里的短铳,转身用剑鞘点她咽喉。小姑娘果然不敢动手,返身便逃。翼向响打个手势,示意和自己一块追,响一边跑一边哭:“呜呜呜……白饭饭团……未来给我做的……呜呜呜……”

“这真是个残念的孩子啊。”

翼暗想自己今后如果有什么大事,绝对不能让这孩子掺合进来,否则有几条命都不够用。不过自己是拿准了这小姑娘不敢乱开枪才成功脱身,要是被她跑到空旷的地方就迟了,便深吸一口气,脚下又快了几分。她一快,响也奋力跟上,但仍是追之不及。翼也焦躁起来,心想我习武多年,像绪川那样从小就下苦功锻炼的当然比不了,这小姑娘比自己还要小着几岁,再追不上岂不是让人笑话。但又转念一想,自己的体格显然要比她好一些,再跑下去虽然有让她成功转移战场的可能性,不过那时她也剩不下多少气力,想收拾掉谅必不难。思及此处,她便不像开始时那样的疯跑,调匀呼吸后在后面紧紧地跟着不放。响身材虽小,但韧性却足,当年受了弦十郎不少点拨,虽然难以超过翼的速度,但翼也落不下她几步。

三人你追我逃,渐渐地都呼吸粗重,背上流汗,口中发粘,再跑下去怕不是要都累瘫在街上。翼见小姑娘体力渐渐不支,赶快追上几步,一把抓住小姑娘的右肩,就想把她拖倒。小姑娘啧了一声,手一扬,几点寒光直打翼的眼目。翼横刀一扫,将飞刀尽数打落,只停得这一停,小姑娘就又跑出老远,到底追不上了。

“翼小姐,还追吗?”

翼见响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本来想就这么算了,忽然见风鸣家各支店的总掌柜友里先生的独生女正经过这里,身后是三四个个店里的伙计牵着几匹马,马上驮着些草袋,想必不是米就是药材之类。翼见了她们喜出望外,不及说明原委,急道:“葵小姐,借马一用!”

翼鲜有如此慌忙的时候,别人也无暇多问,赶快把草袋推了下来,匆匆架了鞍子捆上肚带,这时小姑娘已经跑远了,翼赶快跨上马背,一伸手把响拉到自己身后,在马腹上抽了两鞭,马就扑刺刺地跑起来,但到底是匹驮马,跑得不快还则罢了,也不怎么听命令,总算已经快到城郊,路上行人不多,没闹什么乱子。

这下情势瞬间逆转,任那小姑娘本事通天,也跑不过四条腿的畜生。但那马一是不惯被人乘骑的,心里老大不高兴,跑得不顺;二是虽然翼和响都不算重,但毕竟也是两个人的重量,这马又不是什么良马,因此开始时反倒跑得比人还慢些。但又跑了一箭之地,马就勉强习惯了,咴咴地叫了两声,精神倍长,四蹄在地上叩出得得的响声,两三下就跑到了小姑娘的前面,翼一提缰绳,马儿横身挡在小姑娘前面,将她阻在了路口。

“再跑下去也是没用的,给我老实点!”

翼倒也不是吓唬她。她们在城郊跑了半天,闹出的乱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时在町中的同心们应该已经纷纷出动了,出城的几个关口也都有同心把守,就算抓不到她,但她在前面跑,后面有人追,同心也不会放她出城。现在唯一麻烦的就是这小姑娘爪子很硬,恐怕不能在同心们追到自己之前把她给制服罢了。

小姑娘嘿了一声,右手一扬,翼以为她又要放暗器,抬刀挥了几下,谁料那只是虚幌一枪罢了,小姑娘一跃而起,飞脚踢掉翼手中太刀,又从袖中抖出一根长钉,在马颈上刺了两下,随即向后远远跳开,跳起、踢刀、取钉,刺马,远遁这五招说来麻烦,但她动作快极,这些只在一眨眼间便统统完成,翼还未及反应,那驮马负痛,开始乱踢乱跳起来,将响甩在地上,翼死死地勒住马嚼子,双腿夹紧马鞍,驮马见挣不开,劣性便起,驮着翼跑远了。

“解决一个,下一个就料理了你。”

话虽如此,但周围还有些行人,倘若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日后铁定插翅难飞。小姑娘一咬牙,将摔得七荤八素的响架起来,直拖入一条小巷子里,双手扼住响的脖子,想把她扼晕了就走人。响脑子不灵,反应却快,被她一拖一勒,神智虽不清明,但本能地挺腰一拱,将小姑娘拱了下去,她颈中已经被扼出几处淤伤,总算小姑娘一是臂力不够,二是没想下那个杀手,倘若她真是穷凶极恶,意欲取人性命,只须连扼几扼,恐怕响连骨头都要断折,焉有力气反攻。响摸摸伤口,见翼人影不见,心里一阵气急,挥拳就打。

小姑娘一击不成,但也没把响放在眼里,直到与响拆了两三招后,她才后悔自己有些托大。倘若比身形轻健,左右腾挪,响自然不是她的对手,但响明显比她更有力气,近身短打极为精熟,交手不到十招,已经有两三次差点被响抓住破绽。她心知要是被响逮住定然无幸,便故伎重施,又将手一甩,想骗响闪避招架,好缓出手来再取武器。谁料响哪有她想得那么聪明,响见她扬手,脑子一热,拼着两败俱伤,向前一个擒抱,牢牢地抱住了小姑娘的腰。响借势向前一冲,想将小姑娘掼到墙上,不料用力过猛,自己也一同冲了出去,只听嘭嘭两声,小姑娘的后脑和响的头都重重地撞上了墙,两个人都觉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都倒在地上晕了一会儿。

等到两人各自晕完,也都知道了对方斤两,小姑娘知道自己空手是撂不倒响的,搞不好还被她反咬一口,从腰里解下条布来,仔细一看只是个布套儿,里面包着东西。她将布套儿一褪,露出一条油亮的铁链来,铁链一头还有个小孩拳头大小的锤头,响一看就知道,这东西叫锁分铜,据说是忍者们才会用的武器。小姑娘没留给她时间瞎想,将铁链抡圆了向她砸去,响侧身一闪,锤头在墙上砸了个浅坑。响心里一突,暗想绝不能被这玩意打中,锁分铜能远击而不能及近,只要再故伎重施,将她捉住了往墙上再撞两次就行了。然而小姑娘此时利器在手,占足了便宜,也不轻易出手让响捉住破绽,且战且退,倘若响有意上前,便舞动锁分铜使响不能近身,眼看她越退越远,响想起翼此刻不知如何,要真被眼前的人走脱,日后如何有面目见师傅?想及此处勇气陡生,伸左臂护在额前,憋一口气就向前冲锋。

眼见响冲得莽撞,小姑娘眼见不打倒她是走不掉的,但要说把这人一锤打死似乎也于理不合,便随手扔出几块碎石,诱响往左闪避,立即挥出锤头,正中响的右腿,响觉得自己腿里传出喀吧一声,随即站不住脚,然后就是一阵剧痛,痛得她昏了过去。小姑娘见料理了响,赶快将锁分铜缠回腰里,拔步要走,忽然听见背后风响,急闪避时,几把飞刀插在背后墙上,她一抬头,正见风鸣翼站在巷口。

“你今天哪也去不了。”

 

 

小姑娘没想到翼竟然这么快就返了回来,也是大吃一惊。仔细看看,发现翼身上伤了好几处,伤口满是尘土,现在也是靠拄着刀鞘才能站着,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的样子,她就知道翼的底细了,笑道:“你还敢回来?没被马拖死算你运气!”

翼咳了两声,她觉得自己肋骨断了一二根,不敢高声说话,刚刚响腿上中锤被她看在眼里,只是自己也有伤在身,实在无法相救,所幸中伤的不是致命处。她靠在墙上,戟指道:“你故意撩拨我,到底想干什么?”

小姑娘嘿了一声,并不作答,仔细倾听周围的声音。如她所想,翼没时间找援军来,并没有太多的脚步声或是马蹄声。她看看天色不早,懒得再与翼废话,抡起锁分铜向翼没头没脸地打过来。翼今天出门时心不在焉,又没有绪川在身边照料,因此佩的刀不是平时惯用的那把好刀,只是把寻常太刀而已,心知倘若拔刀应战,被这锤头一击,刀非得被打得粉碎不可,因此并不拔刀,只以带鞘刀招架,被锤头一震,浑身的伤口一齐都疼起来,又重重地咳了几声,喉中一股腥味。

小姑娘伸手从怀中取出那把短铳来,瞄准了翼的脑袋,冷笑道:“这可不是光天化日,我一枪毙了你,你和我都省事。”说着就要扣动扳机。

翼眼见生死系于一线,自己离她有十几步远,还有伤在身,眼下的情况实在过于凶险,说是十死一生也不为过,忽然地上的响似乎动了一下,小姑娘不由地主地用短铳向她一瞄,等发现响并未醒来,仅仅是在昏迷中本能地动了一下时,两点寒芒已经逼近眼前,总算她应变极快,堪堪低头躲过,然而还是被两柄飞刀削掉了几绺头发。

小姑娘还未及抬头,翼已经合身扑上,她自知生死只在这一瞬,下手决不能留情,左手甩出刀鞘,右手挺刀直刺,正中小姑娘前胸,她这一刺用尽全力,小姑娘整个人都被撞得往后直仰,翼一击得手,心下甚喜,然而只觉得手感不对,仔细看时,自己正持着一把断刀戳在小姑娘胸口。原来这把劣刀虽在鞘内,但受锤头撞击时还是被一折两段,自然不可能将她刺穿。但这一刀把小姑娘给吓得不轻,刀身虽断,但翼刚刚的一击用尽全力,断口的钢碴还是刺透了衣服和皮肤,流了一点儿血。可她并不知道翼刺她用的是断刀,只觉得胸口剧痛,用手一摸时发现指头上沾了血,只道自己被翼一刀刺个对穿,脸色煞白,一交坐倒在地上,心里满是一个念头:“我被刺死了!我被刺死了!”

翼见断刀刺不入去,本已不抱希望,见小姑娘只受了一点轻伤,更觉自己必然无幸,但看小姑娘面无人色,跌坐在地,虽然不明所以,但此时再不下手,更待何时?半截断刀也是有刃的,在头上劈个三四刀也足以致人死命。这时肋骨断处剧痛阵阵袭来,翼咬牙强忍,提起断刀来,向小姑娘的头上劈下。

只听铛地一声,一柄薙刀将翼的断刀隔在一边,她着伤之下本来握刀不稳,被薙刀一撞再也握不住刀柄,断刀直飞出去,撞在墙上。翼大吃一惊,定睛看时,一个小女童手持薙刀,挡在小姑娘身前,另有一个身材比她单薄些的女童,将小姑娘架在肩上欲走。这两人像是从天而降,翼完全没有提防,现下敌人多了两个生力,自己却手无寸铁,何况自己还有伤在身,翼暗叫一声倒霉,自己刚刚真的应该赶快下手。

“你们不要动她!”

“住手!”

一男一女的声音从两侧同时传来,翼一睁眼,太夫从巷子的另一侧冲了进来,用手握住了刀杆,一转身将翼护在身后;绪川则是站在墙头,眼里满是惶急。他纵身从墙上跳下,抽出佩刀来向前直刺两个女童,太夫本来是回护翼的,见绪川动手,急用短剑还了一招,转头急喝道:“你们快走!”两个女童还要说什么,但看局势凶险万分,也知不能耽搁,道声抱歉就架着小姑娘走了,太夫抽回手来,又向前递了一招,被绪川轻轻架开。转眼间太夫递了十招有余,只攻不守,绪川或是闪避,或是招架,明明采取的全是守势,但却向前踏了三步,太夫似乎占尽上风,却被他逼得退了三步。太夫一咬牙,还要再递招,却被翼叫住了。

“玛利亚,到底发生了什么?”

太夫心想反正今天的事也解释不清,这个人对自己还有不少误会,自己刚刚明明是准备救她,反而成了纵放恶徒的帮凶,眼见翼的眼神冷冰冰地满是敌意,而这些事又实在是百口莫辩,心绪实在难平,一时想把这个不识好歹的人一剑劈死,一时又觉得清者自清,何必解释?可转念一想,自己最恨受人冤枉,如今误会已成,再多解释也是枉然,恨不得横剑自刎,横竖也落个干净,但又想到教义严禁自杀,倘若真的自刎,那死后也上不了天堂,数个念头在她心中左冲右突,脸色也跟着阴晴不定。绪川见她眼神有异,忙欺近身去,用刀柄磕掉她手中短剑,说道:“玛利亚小姐,请帮我把翼小姐带到医馆去。”

太夫一怔,随即回过神来,不再有自尽的念头,但也不愿听绪川的摆布,拾起剑来转身要走,忽然见响倒在地上,额头尽是豆大的汗珠,绪川忙着照看翼,无意中将响晾到了一边,太夫犹豫数次,到底是狠不下心来见死不救,返回身来扛起还半昏的响,问道:“离这最近的医馆在哪?”

 

“她身上虽然伤口不少,但都是皮肉之伤,不妨事。”老医士用一条毛巾慢慢地擦着手,又用这毛巾擦了擦眼睛,喝了两口茶,喃喃道:“断了一根肋骨,也不算什么大伤,阁下家里又不缺钱,用好药调理调理,一个月就能痊可。”说着,又喝了些茶。此处正是翼刚刚想来休息的客店,因为附近实在没有医馆,只能在这里租两间客房将就一下了。

至于这个唠叨的老头,是与讣堂关系不错的老医生,其人下刀用药极为灵验,现在退隐在家,等闲不给人看病,花了好大力气才请来,绪川也只能闭上嘴听着。好容易等他吸吸落落地喝完了那碗茶,又看他做戏一般地抹抹嘴,捋捋胡子,指着响说:“可是这个小姑娘嘛,唉,就难了。总算她运气,骨头没断,但恐怕也给打裂了,若是不小心救治,恐怕日后要落下残疾。”说着,他冲响抬抬手:“你走吧。”

绪川和响的眼睛都瞪得溜圆,绪川问道:“您也没用药,怎么就叫她走?”

医士哼了一声,冷冷道:“这小姑娘我是见过的,家里穷得一文钱也没用,我的药她也吃不起,何必在这浪费我的时间。”

绪川还没说话,太夫插嘴道:“她的一应花费都算在我头上好了,你尽管给她治!”

听了这话,医士才把白眼翻过来,改口道:“既然如此,那就好说了,不过筋骨之伤,怎么着也得三个月才能好,这……”

太夫听得不耐烦,一扭头走了出去,差点撞在要往屋里进的弦十郎身上。别人且不论,太夫还是很敬重弦十郎的,见他进来,太夫道了个歉就要走,却被弦十郎叫住了。

“事情的原委我听说了。多亏你出手相救,否则翼就危险了。”

太夫面上一红,不敢应承,敷衍几句之后还是要走,却被弦十郎硬拉着返了回去。

“我还有事,不能在这里多呆。翼呢,也没什么朋友,就麻烦你在这里照顾两天,等我的事办完了就来接她。”

“可是,我那边……”太夫急道:“实在是有事,脱不开身的。”

弦十郎一呆,随即明白过来,改口道:“啊,确实,我倒忘了,真是抱歉,请自便吧。”说着,放开了太夫的手,和迎出来的绪川一起进了医馆。太夫在外面呆站了一会儿,心想:“还是有家人好。”叹了口气,转身离开医馆。刚走没多远,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回头时看见绪川追了上来,她见绪川来得匆忙,动问道:“是有什么事吗?”

“翼小姐希望您回去,有事和您商量。”绪川见她仍是不太高兴的样子,又补充道:“翼小姐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亏,现在甚是气闷,请您无论如何都……”

太夫摆摆手:“可我……”

“不用担心。”绪川笑道:“岛原的各位,今晚是做不到什么生意了。”

太夫略一沉吟,知道绪川所言必然不虚,他肯定又逞了什么手段,当下也不细问,冷笑道:“你也不怕我谋害你家翼小姐?”

绪川笑而不言,全不把太夫的讥刺放在心上。太夫本来还想问“难道你家里就没人了么”,但又觉得这事毕竟是因自己而起,就这样一走了之也确是不对,便点头道:“好,我去就是了。”

绪川点点头,与太夫一起回医馆。刚走两步,便声称自己忘了件紧要事没办,没等太夫反应过来就消失了,太夫这才反应过来,什么叫大家都做不成买卖,那明明是骗自己回来的谎言,他又不会神行法,焉能安排京都城另一侧的事情,那只是个缓兵之计罢了,说不定他现在去岛原要搞出什么事来。但太夫毕竟不是食言的人,虽然明知道自己上当,也不肯毁约,反而走得更快了些,进到屋里,坐在翼的床前,问道:“我回来了,你有事就说罢!”见弦十郎不在旁边,又问:“你叔父呢?”

翼想用手肘把自己支起来,刚一用力,伤处就一阵剧痛,她是受了伤从来不哼痛呻吟的人,但还是免不了抽一口冷气。太夫实在看不过眼,强行将她按在床上,这一下又疼得翼背上冒汗,为了不让她再动自己,赶快答道:“我没事的,不用担心……叔父看过立花后就走了。”

太夫点点头,又听翼说道:“她的药钱叔父会替她掏的,不用你破费。”

“我的钱就花不得吗?”

“不,当然不是,我……”

两个人都沉默了片刻,都在后悔自己满身是刺的态度。都到这步田地了,还要互相伤害。太夫觉得自己尴尬得脸都发酸,这时抽身而去又像是小孩子赌气,只好把脸扭过一边不看翼。翼也后悔自己刚刚那句话说得不恰当,憋了半天之后挤出一句:“抱歉。还有,谢谢。”

“谢什么?把你搬到这来的是绪川先生。”

“不是这个。”翼叹道:“如果不是你阻止,我说不定就被那个小孩子捅死了。”

“我不会让她们那么干的。”翼注意到太夫轻轻地咬了咬牙。“那孩子也不会。”

所以你们还是认识吗?翼很想这么问,但她觉得如果玛利亚实在不想说就算了。这时她忽然想起了樱井了子曾经说过的话:想要别人把她的秘密告诉你,你就一定要和她分享你的秘密。当然,完全可以小秘密换大秘密,可如果不这么做,就永远别想知道别人的底细。翼咀嚼着这几句话,怎么想怎么觉得有道理。

“那个,玛利亚?”翼迟疑道:“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但当玛利亚的双眼凝视着她时,她觉得舌头又打结了。自己刚刚准备好的话现在却一点都不想说。就算是出于无奈,也是欺骗她。而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一点也不想欺骗她。但是说真话,玛利亚就真的能接受了吗?

似乎走投无路了,她想。但是这样不行啊。得在她不耐烦之前说点什么。要说说立花的事吗?还是要介绍哪里的店给她?翼焦急地搜索枯肠,得想个办法才行,我——

 

玛利亚叹了口气,揉揉翼的脑袋。

“你这个人,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在很久很久以前。”

玛利亚.凯尊武娜.伊娃在其尚年幼时,躺在养母身边,听她为自己讲那些并不适合作为睡前故事的,对小孩子来说过于晦涩,艰深,意味不明的故事。好吧,尽管不适合,但因为这些故事的长度之故,听了还是可以让人昏昏欲睡的。所以她还和过去一样,心不在焉地听着,同时用力将被子在身上裹紧。

“那时,诺亚的世代过去没多久。世上还有种种非人的族类。他们的祖先也是亚当与夏娃,但他们却与人类的长相和体格大相径庭。因此,他们被神所厌恶,为表亲所猎杀,仅剩下很少的数量,也都被迫散居在森林和高山中。”

“有一天,他们中的一个去湖边捕鱼,他已经饿了很久,只要可以吃的就塞进嘴,捞到了螃蟹也吃,捞到了蛤蜊也吃。他正吃着,忽然看到了在湖的另一侧,他的一个同类。”

“他们的形象是相似的。尖耳朵,背上的长鬃毛,长着尖牙,还有条尾巴。一看就知道对方是自己的同类。两个怪物都吓了一跳,向着来的方向逃跑了。”

“那天晚上,他们都在各自的洞穴中哀嚎。不是因为饥饿,而是在后悔。他们被追杀得太久,畏惧一切食物之外的生命。他们会后悔,是因为在这个残酷的世上,同类已经如此稀少,可能一生中只能见到这一个。而就是这样,他们还是屈服于自己的恐惧,竟然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还不懂得这个故事的意思,那时的我还不懂得。

 

玛利亚觉得,如果和风鸣翼立场相悖,战场相见,杀个你死我活,也比现在的情况更好些。无非就是谁死在谁的手上罢了,反正每个人都迟早要死的。她现在有些明白了那些复杂的故事背后的寓意,但她觉得这些都无关紧要。像现在这种暧昧猜疑的气氛让她窒息,她宁可放手一搏,鱼死网破。她与翼有本质上的不同,她也经常低头,经常被压迫,但她更敢于反抗。如果走投无路,她是宁可选择飞蛾扑火也不会自戕的,这点在今后的日子里会被一再证明。可是眼下,她觉得自己快忍耐到了极限。她不是想吵架,想撕破脸皮,想把自己整个人都交给愤怒。但如果翼听不懂刚刚那句话里的怒意,那她也真白活了——所幸她没有那样。

“对不起。”

“你刚刚道过歉了。”

“不是为今天,而是为前些天的事情。”风鸣的下任当主向岛原的太夫低下了头:“我不应该怀疑你,也不该那样追问你。抱歉。”

太夫摆摆手,示意没关系。她想,再怎么说翼也比自己小着几岁,何况自己的所为确有可疑之处,自己因为她提问的方式不对就硬着脖子不肯坦诚相待,用自己掌握的情报勒掯对方,自己也有错。

“那件事我也有责任,你无需道歉。”太夫在翼身边坐下,旁边有刚刚弦十郎买来的豆沙包。太夫折腾了这半天早就饿了,现在见了可吃的东西,更觉饥火难耐,指着豆沙包问道:“我可以吃吗?”

翼平时也不怎么吃甜东西,现在只想喝点汤或粥之类的流食,便点点头。太夫叫店里泡茶来,在他们上茶之前的短短一会儿,七八个豆沙包就都被她吞进了肚里。等到仆役把茶水送来,太夫又掏出钱来,要他们速速办些饭食,这时正好未来接到了消息赶来看响,她是第一次目睹太夫吃饭,和别人一样目瞪口呆,心想自己原来以为只有响的肚子是个无底洞,现在才知道是小巫见大巫,今后再有人说响吃得多就要好好与那人吵一架不可。

太夫吃饱喝足,自觉精神与勇气又恢复了,盛了碗粥端到翼面前,舀一勺放在她嘴边:“要不要吃?”

“……”翼觉得一阵尴尬,但肚子确实饿了,可是要让这人喂自己呢,又不好意思,便挣扎起来想要自己吃,却被太夫按在床上:“刚包扎好,不要乱动!吃了饭才好吃药。”

“你是我老妈吗?”翼虽然想如此问,但自己现在挂了彩折腾不动,更是拗不过这个力能殴牛并能在一天之内把那牛面不改色地全吃掉的,有史以来力气最大的该死的太夫,只好把眼睛一闭,嘴巴加快,早吃光早完事,让这个过程越快越好。总算把一碗粥吃完,翼觉得自己下颌都酸了,又被强灌了半碗水,喝得翼直翻白眼,心想这辈子决不能落在这个人手里,否则迟早被名为照顾的拷问害死。

太夫倒是对自己的看护很满意,下楼洗了次手,返回来坐在翼床边,仔细看了看房间前后,确认不会隔墙有耳之后,放低声音道:“太具体的细节我也不知。但那天你祖父是……”

 

那天风鸣讣堂作为解决了京都火灾的功臣而特别被允许谒见天皇——一方面啦。讣堂事先和天皇身边的人也打点好了关系,替他说了不少好话,然后才得到的这个机会,否则这点小事,随便也就把他打发了。孝明天皇喜好作画,因此讣堂专门准备了些好纸贡上,天皇也听说讣堂是喜好风雅之人,赏赐了两本由当时的和歌名手专门批注的和歌集。本来按照程序,讣堂拜谢之后再说几句漂亮话就可以走人了的,但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天皇被人打扰了三次,都是衣饰上有葵纹的使者,天皇有些不耐烦,但也只能先将讣堂晾在一边,先与使者说话。

讣堂默默地等使者们离去之后,凑前一些,领受了天皇赐的两杯酒,觉得今天气氛不对,自己原本与天皇密谈的计划不能成功,打算先缓一缓再说,没想到又有一个葵纹使者进来,在天皇耳边说了几句话,孝明的面色登时铁青,等讣堂饮酒已毕,打算告辞时,忽然喝问道:“风鸣织部!”

周围的人很少听他的声调如此高亢,都吓了一跳。讣堂不明所以,但看他脸色也知道不好,马上正襟危坐,答道:“是。”

“听外面的人都说,你是倒幕逆贼幕后的金主,可有此事?”

周围的人听了这话都快昏厥过去,莫说还没有实在证据,即使有实在证据也不应该在这里问,就算在这里问也无须您开口,把他哄出去之后直接抓走就可以了,如此急躁,未免掉价。

然而讣堂的反应也超出了他们的预料,他们本来以为讣堂或是为自己巧言分辨,或是来个打死不认,又或者哭哭啼啼地诉说冤屈,总之他能做的无非这些而已,即令真是也是不能承认的,没想到讣堂又下拜一次,挺起身来答道:“不错。”

就算是孝明天皇也吃了一惊,没想到讣堂能直承其事,本来他准备好了一肚子的话来对付据说极为善辩的讣堂的,现在他觉得有点措手不及,但又不肯让人看出自己的慌张,于是又摆起威风来,厉声道:“好,你既然承认,还有什么话说?”

讣堂面沉如水,看不出惶恐或惧怕来,坦然道:“自黑船一事以来,吾国外受欺凌,内含祸乱,国家贫弱,民不聊生。臣惟愿吾国扬武威于四海,施福德于万民而已,要说反逆作乱,可不敢当!”

“既如此,你为何还……”

“臣家中并不富裕,要说为逆贼提供资金,实无其事。但倘若希望国家强盛,为此奋发努力则为逆贼,那么臣实为逆贼一伙。”

几句话把孝明噎得要命,他实际上也没什么证据,只是听了葵纹使者的话打算诈一下这个小官儿罢了,而讣堂确实牙尖嘴利,看准了孝明色厉内荏,有理有据地回击了几句。孝明虽然气得要死,但他毕竟还顾全身份脸面,赶快挥挥手把讣堂打发走了。后来越想越气,干脆罢了他的官,勒令他出家隐居。所幸还有与人事官员与讣堂交情不错,就补了个“按惯例由长子接任”的手本报了上去,讣堂又花了些钱,便也通过了。这次风波就此了事,惩罚并不重,也没什么人受到波及,能这么轻易就过关,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真是天幸。而当事人本身呢,似乎并不在意,硬要说的话,可以认为他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失望。至于失望什么呢?不知道。

 

翼也听说了一些细节,现在太夫为她补全了整个故事,她将这事情来来回回想了两次,也搞不懂讣堂的真意,随口谢道:“原来如此,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翼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我本来以为你是家族继承人,应该会更加的……”太夫一时想不到什么词汇来形容,就用手往上一挑。翼明白她的意思,但这其中的关窍要怎么与她说呢?还是先换个话题吧。

“你之前问过我的,我为什么要乔装去岛原,其实是……”

“嗳,别说这个。”太夫厌烦地挥挥手:“我们又不是情报贩子,不是我给你一个甜瓜,你就非得还给我一条鱼。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别觉得欠我什么。”

她其实是还没准备好。不是说不知道怎么作出一副明明听说了但要装作没听说的表情,她是另有想法。一方面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厌倦了这种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快来快走式的交易;另一方面她还没想好今后要怎么对待翼。不是说这个人没有价值,也不是说讨厌这个人。但知道了这个人曾经对女性抱有恋慕之后,她不确定是不是还能和过去不知道真相那样与翼相处。

倒不是害怕她对自己有什么企图。说真的,已经到了在岛原出卖色相的田地,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区别。如果说反正都要向某个人委身的话,那么翼还是要比别人强得太多的。她苦恼的是另一方面。即是某一天,如果翼真的对自己有那方面的想法,自己是不是能够回应她。本来在计划之中就有这一环,如果时机成熟,是可以从岛原离开的;但翼如果知道了自己的意图,以及自己背后那些人的计划,会怎么样呢?用膝盖想都知道。伤心愤怒是不消说的,说不定还会亲手砍下自己的头。

死,自己倒不怕。自己早就该死的,早就该和赛莲娜一起去死。只不过因为运气好,自己才活了下来。也许在养母去世的时候自己也该死,或者听她的建议去修道院做个修女,当然最好还是死了完事,免得现在目睹自己的苦情。在之后,身负使命来到这个国家,当然也是做好了死的打算的,因为自己来这边本来也不是为了做什么好事。啊,那个人一定会说自己是在做好事吧,那个人一定会这么说的,诚然,他说的有道理,但自己也无法完全信服。那么就这么办吧!反正能活着离开这里的希望也很渺茫,不如就死在这个人手里吧!就跪在草席上,让这个人砍断自己的脖颈!反正活着也是苦难,不如主动求死,还更加痛快些。

翼全然不知太夫这些狂乱的想法,反而被太夫的话搞得有些感动了,低声道:“谢谢。”

“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朋友……”翼又是一阵感动,却见太夫又站起来要走,赶快问道:“你做什么去?”

“去找那些人。她们走不远。”

翼这才想起来,那两个小女童与太夫是认识的,便追问道:“我没什么其他的意思,但……但你认识她们,是不是?”

“我刚来这国家的时候,她们照顾过我。”

太夫的措辞很谨慎,她不想在确实掌握各方面情况之前就透露得太多。她见翼盯着自己,背上有点发毛,又有点发恼,怒道:“干嘛?我不是说过对外的身世是我编出来的吗?”

“我自然知道,不过……”

翼皱着眉头想了一想,似乎有极难解的心事,太夫也不明所以,心想这么浅显的事怎么还得想这么半天,忽然听翼说了一句“抱歉”,便问道:“怎么又道歉?”

翼叹道:“你好不容易……”刚说到一半就没了下文,仔细看时,她已经睡了过去。她说昏迷就昏迷,把太夫吓得毛发直竖,赶快下楼去喊医士,老人上来看了一眼,从鼻子里一哼:“才睡着?早该睡了,普通人喝了我的药之后最多两刻就睡着啦。这小姑娘还真是个意志非常坚强的人。”

太夫兀自不信,再看隔壁的响时,早就睡得口水横流,未来趴在床边也睡得香甜,看了她们的睡相,太夫才放下心来,又过了一会,绪川带了平时照料翼的女童过来,另雇了辆牛车送太夫回岛原。

到岛原时已是深夜了,她刚一落脚,就看吉掌柜捧着一堆油豆腐和烧酒出去,她一问才知道,刚刚在岛原不少房屋的房顶上,莫名其妙地燃起了青蓝色的火,大家以为又有怨灵作崇,吓得不行,客人一哄而散,跑得一个不剩。但那火苗倏忽间就灭了,而且什么都没烧坏。有眼尖的人看见有两只狐狸向西跑去,大家就都说是狐狸作崇,便家家都准备油豆腐和烧酒,用来讨好狐仙。见他忙得满头大汗的样子,太夫忍不住笑,赶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方才痛痛快快地笑了一会。什么狐狸,绝对是绪川先生搞的鬼。

她笑够了,倒在床上,今天的事让她也累得要命,何况她昨晚也没睡好,现在有了歇处,困倦一下就袭上来,她很快就睁不开眼睛。在进入梦乡之前,她来来回回想的就只有一件事:翼说自己不容易,说的到底是什么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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