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狼野迹

狐,狼,不是孤狼。

红龙

在莫德雷德的那个年代,这片土地上哲学的理论还不怎么完备,而她也没好学到主动去像希腊之类的地方,给自己抹上一身橄榄油,再披上白色的长袍去聆听那些博学导师的教诲。何况她来到这世上还没多久,因此也不足以对自己的行为与生命的意义有什么太深刻的理解。因此,现在的她完全沉醉于杀戮的愉悦中,那头业已倒下的红龙呜咽着,挣扎着,身上的每一个伤口都往外喷着血,而莫德雷德就站在这血雨中间。殷红的、仍然温热的龙血喷了她一头一身,血腥味让她更加兴奋,她举起长矛,对着龙的额头刺下了最后一击;从她的实际年龄来说,和随便哪个村庄里的随便哪个小孩子拔掉飞虫的翅膀,再将它抛到地上碾碎的行为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死在她手下的生物更大一些罢了。

红龙痛苦地咆哮一声,想要冲它的敌人喷出火焰,然而那火苗被它自己哽到喉头的血熄灭了,从它嘴里只冒出几缕黑烟来。下一秒,从红龙的双眼、鼻孔和血盆大口中都喷出了大量的龙血,它的生命马上就要走到尽头了。

“背信者,我诅咒你——我诅咒你,永远被吾等族类所厌恶——”

“废话真多,老实点,闭上嘴去死吧。”

莫德雷德将长矛刺得更深了些。那头龙马上就断了气。虽说体格越大的生物往往生命力也就越强,但没有什么是可以在身上至少有了二十个又深又大的伤口之后还能活着的。莫德雷德看着她已死的猎物,抓下一把树叶来把糊住了头盔的鲜血擦掉,然后把火把绑在枪尖上,高高地举起来摇晃着,这是胜利的信号。很快,在附近屏息静气地看着的人们将会来这里接应她,看见她脚下这高贵的猎物,并将尽可能地歌颂与吹捧自己——“最勇敢的骑士,屠龙者,莫德雷德大人!”不过,这对她来说是毫无意义的;她最希望能看到这一幕的人并不在这里。那个人远在千里之外的卡美洛,正坐在她那王座上,正等着自己的回报。

现在,莫德雷德非常期待王为自己叙勋的时刻。王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因此只将自己当作普通的一名骑士驱策。而当王知道,这位屠龙的勇士、武人中的武人,有一骑当千之能的骑士竟然是她的嫡子,那么她该有多么吃惊,又该有多么为自己而自豪呢?毕竟母亲说过,王经常为没有合适的继承人所苦,而自己就是终结她这份苦恼的人。母亲的预言从不出错,莫德雷德是知道的。

想到这里,隐藏在头盔后面的嘴角就忍不住向两边咧起,自己现在一定笑得很没形象。莫德雷德由衷地感谢这非常气闷的头盔,多亏了它,否则自己要怎么在这些聚拢过来的乡下人面前来保持自己的形象呢?

 

“在西方的荒野中有人看到了龙的踪迹。”

信使这样向王报告。亚瑟王说句知道了,挥手让信使退下,去领他应得的一份食物和床铺。已经有三个不同的信使向她报告这件事情,如果说第一次还可以认为是醉汉的谵妄,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不能简单归结于人类的想像了。牲畜失踪、房屋被毁,绵延几座森林的火灾,现在又发现了脚印。阿尔托利雅.潘德拉贡此刻非常想亲自前往平定此事,倒不是她讨厌手头的工作,也不是在这王城内呆得过于气闷,而是她只对自己有在不杀死那头龙的情况下降服它。尽管她常胜不败、勇武过人,但实际她并不希望进行无益的杀戮,也并不将敌人的头颅视为自己的荣耀。不过眼下抱怨这些也没有用处,王的职责使她必须尽快作出决断。

“叫骑士们过来。”

亚瑟王所指的骑士当然是指她御前最亲近,也最勇敢的那几个,侍从一鞠躬,忠实地去传达王的命令。之前,他还不熟悉这份工作的时候,以为王是要召集所有的骑士而发出了错误的指令,结果这城中所有的骑士都匆匆忙忙地集结到了一块,他们的铠甲与盾牌反射的阳光足以晃瞎人类的双眼。很快,尚在王城中的圆桌骑士们随着他来到了参诣室,向他们的王低头致意。他们也都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因此对王呼唤他们的理由早已了然于胸。此刻,他们都热切地希望自己能够有执行王命的荣幸,何况对手是龙,那可能是地上最强大的物种,对挑战强敌他们一向无比期待。

亚瑟王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依次扫过。如果可以,她希望温和的贝狄威尔,以及高贵的加哈拉德能够去处理这起事件,这两个人也是可以会尽量采取不流血的方式了结此事的,但他们目前在替代自己巡视整个国家,等他们回来就太晚了;当然,骁勇的兰斯洛特,或朴实的高文爵士也是合适的人选,虽然流血不可避免,但这两个人的身手也足够让人安心,可是他们现在远征未归。现在能够让自己在各方面都足够信任的人并不多;有些人虽然诚实可信,但他们的武艺恐怕无法对抗龙类,派他们去只是给那只大爬虫加餐;另外一部分人可能在武艺上合格了,不过在忠诚上来说不一定可靠,说不定会给附近的村人添麻烦。还有——亚瑟王叹了口气,把头扭到一边,从视野和脑海中驱离那个还没点到他的名就已经打算脚底抹油的达戈尼特。最后,她选定了能够承担这次任务的骑士。

“特利斯坦卿。”

红发的骑士跨前一步,响应了王的召唤。如果是对他不甚了解的人,一定会认为他对王的忠诚有亏,理由就是在这种时候还是一脸的不高兴,甚至是悲伤。至少在王的御前把个人的情绪放一放吧,批评者们一定会这么说。但他们所不知道的是,这个人基本就是“悲伤”这种感情的人格化,就算他一夜之间实现了他所有的人生理想,看起来还会是这副惨淡的面相。实际上,他现在正为王首先呼唤他而感到开心呢;眼睑下的阴影比平时都少了两寸就是明证。

“我希望你能够去翦除那条龙……”

特利斯坦挺直了腰,准备接受王的命令。是的,就是这样,虽然没有哪面墙能够把龙头挂在上面作战利品,但是如果能剥掉它的鳞和爪子——等等!有人正冲进来!那是谁?

 

正如他的外表给人的感觉一样,特利斯坦是个感官敏锐、神经纤细的人。尽管他背对着门,还没看到那个闯入的不速之客,但他背上的恶寒让他先于其他骑士迅速地拔出了佩剑,仅仅晚于正对着门口的国王。阿格规文抢过卫士的长枪来,在门口把那名骑士拦下,高声喝道:“说明你的来意!”

“啊,抱歉抱歉——我想我是来晚了。”

阿格规文这时看清了来人,他带着真真切切的对年轻人的怜悯,以及对律法被打破时的愤怒开口道:“不,你没有来晚,因为你根本就没有被邀请。”

他认出这名骑士是刚刚投效到国王麾下的年轻骑士莫德雷德,据说因为面目极其丑陋,所以为了不吓到人而一直戴着头盔,而他会被阿格规文记住也正是因为这头盔,否则每天像他一样,凭着满腔热血和一把剑来效命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不可能对每个人都有印象。话虽如此,但有印象不等于受到重用,莫德雷德在这两个月中一直都没立下足以被授爵的功绩,因此今天的会议也压根不会通知到他。当然,阿格规文也年轻过,懂得青年人的心思,恨不得要挑战像蚂蚁那么多的敌人来证明自己的力量和得到相应的荣耀,但这也不是他逾越品级,闯入这御前会议的理由。

“是的,我知道,请恕罪。”莫德雷德干脆地道歉:“但是,请原谅我的无礼,我认为我比特利斯坦先生他更适合去解决这个问题。”

“如果是兰斯洛特听到这个,他已经一剑捅穿你了。”特利斯坦平静地说:“我没他那么激进,因此我只会向你提起决斗。我劝你现在要么写一份遗书,要么离开我的视线。”

“抱歉,那是不可能的。”莫德雷德针锋相对:“我尊重您的功绩、爵位与武艺,如同尊重我的兄长——如果我有的话;但倘若您打算独占这些,不让其他人也得到王的恩赏,那么请容我谨慎地表达我的不满,并再次恳求我的国王:请给我一次证明我忠诚的机会。”

“看不出来你的舌头还挺利的;希望你的剑也同样锋利。”特利斯坦扯掉自己的斗篷,将手套扔了过去:“跟我到比武场来。”

气氛眼看着剑拔弩张起来,亚瑟王的叱责让两位勇士浑身一颤,不得不冷静下来。

“你们两个都给我停手!为这点小事就想着要动武,简直让骑士道蒙羞。”

这冷峻的责备如冰山般,瞬间就熄灭了二人的火焰。他们都向国王躬身致歉,默不作声,等待国王的裁决。其实在社会上决斗之风盛行,为了比这还小的事就丢了条命的现象比比皆是,只不过亚瑟王厌恶为了私怨或口角决斗,所以在其视线所及的范围内一定会制止罢了。

王只思索了片刻就有了答案。国王示意其他人让开一些,为他们两个让出些地方来。特利斯坦与莫德雷德站在人群中央,似乎随时准备打一架,如果可以的话还能打第二架,他们真的是出于对王的万分忠诚与热爱才没马上打起来。

“好了,我在此下令。莫德雷德,你要为了你刚刚的无礼向特利斯坦爵士道歉。但特利斯坦卿,请你暂且忍耐一下,容这年轻人建立自己的功勋,否则我们就如她所说的,未免对年轻的骑士太不公平了;他有权以我之名征战,以取得自己的荣耀。”

特利斯坦叹一口气,他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只不过是等待着王亲口说出来而已。但他还是表现出了骑士应有的风度,接受了莫德雷德的道歉,与其他人一起问安后退出了觐见厅。阿格规文与他并肩走出城堡,特利斯坦挑了挑他细长的眉毛,抱怨道:“王真是不懂——”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了锵的一声,阿格规文用拇指将剑从鞘中拨出了两寸。

“如果你再说这种不谨慎的话,我就割断你的脖子。”阿格规文低沉的声音和锐利的眼神说明他这并非戏言。“你也应该很清楚才对,王的判断是正确而且贤明的。”

阿格规文当然有理由认同王的所为。在这件事上,他们的逻辑是这样的;已经功成名就的这些骑士们已经拥有了足够的功绩、财富和名声,即使再增加也不会让他们更加荣耀;然而年轻人和后加入的骑士们会因为没有足够的机会证明自己而心灰意冷,容易对霸占了战功的老将们心生嫉恨。而另一方面,如果年轻人得不到足够的历练,倘若这些宿将不幸战死,那么也没有人能够接替他们的职位,从长久来看也是对国家、对王极其不利的。在本质上,亚瑟王与阿格规文这两个人都对正确有一种执着,然而这种执着往往令人不舒服;就像是在冻土上用利镐刨出一行永不会风化的字迹那样,确实是不可动摇的正确,但会让别人因为自己的局限而自惭,会为了保全自己的自尊与形象而远离他们。他们也并非没认识到这一点,但仍然认为大局重于人情,因此不会有什么改变。

面对同僚的不满,特利斯坦笑笑,示意自己不会再说下去了。他当然明白王与阿格规文的理由,但明白不代表理解,更不代表能够接受。即使一切都从大局出发,但那些被抛下、被排除的人依然会产生怨恨,依然会将自己的不满转化为行动,而这些并不是堵上人的嘴就能够制止的,总有一天这些怨恨会聚合,然后凶猛地反扑,而到时这些唯正确论者又会怎么处理呢?而那时的自己,是站在他们的一边,还是那些人一边呢——

特利斯坦以真正的优雅姿态摇了摇头。自己对那位王立下了忠诚的誓言,这种想法哪怕只有一瞬也是不该有的;他只希望自己永远都不用作出这种决断才好。在这种时候他就特别羡慕高文,那种朴实可靠的人是永远不会怀疑自己的主君的,而他只要把自己的希望也寄托在自己的主君身上,自己只需要紧随其后即可。

“头脑简单者真是幸福哪!”他把这句感叹埋在了肚子里,今天他不想再惹更多麻烦了。

 

 

等我这次回来之后一定要雇个伶牙俐齿的跟班,莫德雷德想。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她不能冒暴露身份的危险,但那个黑衣骑士在她出发之前说的那一大堆话着实让她心烦意乱。

“拿着这个,你可以在沿途的驿站免费休息,但用餐要另外付钱。还有就是,你最好在离开这里之前将你的财产和债务之类的交割明白,另外留下你亲人的地址,以免到时有不必要的麻烦。”

这些话明摆着就是主观认定莫德雷德不会回来了。她虽然气不打一处来,但仍然按捺住了脾气,没有和阿格规文当场吵起来。如果她有个听差之类的,这会儿自然可以替她应付这些事,不幸的是她没有,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与暴露自己的危险相比,这点儿麻烦不算什么。总之,等摆脱了这些繁文缛节之后,她收拾好了行装准备上路,但在那之前她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可否在出发之前能再觐见一次王,让我能得到王的祝福?”

如果是凯爵士或者高文爵士,这会已经答应了。但阿格规文完全不为所动,类似的请求他已经听了一百次,他也丝毫不介意用回答过一百个人的话再回答一次莫德雷德:“假如你不让王的英名蒙羞,不辜负王对你的好意,那么当你凯旋而归时一定能当面感谢王对你的恩赏。好了,请你尽快出发吧。”

“啐,这个傻瓜,我怎么可能会让那种事发生?”

莫德雷德踢了踢马肚子,那匹灰马长嘶一声,载着它的主人向西一路疾驰。或者是在盔甲里闷了太久而感到炎热,或者是单纯想要享受奔驰的快感,莫德雷德将那魔法的头盔收起,金色的头发飘扬在蓝天之下,她握着缰绳,横着长矛,背上背着自己的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她忍不住想,父亲是不是也曾经像自己这样,以雀跃的心情向可能比自己强大一万倍的敌人发起挑战?

但那也是可能而已,非常非常低的可能。常胜不败的亚瑟王之子嗣,在这世界上不可能有打不倒的东西。莫德雷德扯出一个无所畏惧的笑,一边提醒自己要爱惜马力,但同时又实在忍不住去用马刺去扎灰马的肚子。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真真正正地骑在另一只生物的背上,用自己的身体与感官去体验速度与颠簸,这种真实的体验太棒了,比母亲用魔法灌输在自己脑中的景象棒一万倍,如果不是还有使命在身,她真愿意就这样一直跑下去。

如果不是还要爱惜马力的话,她一定会这么做的。她在路上走了六天,到第七天的中午时,她终于抵达了目的地,而那马已经瘦了一小圈,这还是她着意留心的结果。惊惶的村人们认出了她盾上那王的纹章,聚拢在一起把她围在中心,一张张瘦骨嶙峋的脸努力挤出个微笑来,镇长代表所有人向她行礼:“大人,您终于来啦。我们等您好久了。”

“多余的话就不要说了,那畜生在哪里?”

“它霸占了我们的镇子,还要我们为它兴建一座城堡。您看,这是它给我们画的图纸,让我们照这个给它盖……您小心,这上面也许有什么邪恶的魔法。”

莫德雷德冷笑一下,心想我那母亲就是邪恶本身,而自己身为她的孩子,还真不觉得有什么东西比那令人战栗的母爱更可怕。不过她毕竟不是建筑师,拿着图纸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有那签名让她有点在意:吐息珍珠.天涯良驹。莫德雷德并非文士,所以更加的有看没有懂。她和其他人上蹿下跳,大呼小叫地研究了半天,最后她决定把这些都放到一边去,先宰了这家伙再说。

“找个向导来给我带路,你们去把这匹马给我喂养好。如果我得手,我会给你们用火把发一个信号。”

一个小孩子被叫过来作她的向导,另一个人来牵走了她的马。据他们说,那条龙占据了镇子但又没杀几个人,似乎打算把这里当成它的新家。小孩子就像是浑不知危险一样,带她走过了田野与水磨坊,蹦蹦跳跳地向镇子走去,似乎把这当成了一种刺激的游戏。莫德雷德挎着盾牌与长矛,她实际的年龄并不比这个小孩子大多少,她的成长速度是凡人的数倍,等到这个男孩成为一名俊美强壮的青年时,自己早已白发苍苍。所以莫德雷德从不浪费时间,短短一二十年,她不希望自己留下什么缺憾,所以更要比别人发挥出几倍的勇猛与胆识来;当然,她的粗暴也是普通人的数倍就是了。

不过她并没有耽于感伤太久。很快她就摸到了镇子的外围,多处房屋被龙息焚毁,莫德雷德猜那栋还大体完好的房子中就藏着那条龙。她整理了一下盔甲和盾带,将早就准备好的两枚金币丢给那小孩子,让他赶快回家去,别因为好奇而被卷进去丢了性命,她知道马上这里就会展开一场恶战。等到小孩子的脚步消失在她背后时,莫德雷德深吸一口气,如雷霆般直冲了进去,将枪尖儿捅到那人的下巴底下,哈哈大笑。

“你这家伙,起名的本事真差。会有凡人取那种名字吗?”

那个有着黑色头发和胡须的,长得像山羊一样的年轻男人对此报以同样的笑容。

“看来我还得再看几本书,否则还真不好办。”

然后,强光与旋风同时在他的身边出现,一瞬间这栋房子就被毁了,莫德雷德发现自己在与一个身材比她大上十几倍的怪物在作战。这家伙毫无疑问是条龙,还是最危险的红龙,虽然它的翅膀还没有莫德雷德在母亲的书中见到的那么宽阔,身材也略显瘦削,但它是一条龙的事实并未改变,它在游戏中就能毁灭一支军队。虽然不知道自己在它眼中是什么样的,但它在莫德雷德眼中仅仅是一份礼物;要献给她父亲的礼物。莫德雷德掷出她的长矛之后马上拔出了佩剑,以她那浓缩了不列颠之王与魔女的究极魔法的身躯,施展出了凡人永不可企及的跳跃与冲刺,直直地跳到了那条龙的背上,与拼命想把它甩下去的巨大爬虫开始了恶战。

 

恶龙的尖牙和利爪可以被铸造成稀世神兵,但莫德雷德的长矛与佩剑也并非凡铁。她的母亲,摩根勒菲有十几个称号,其中之一就是奇匠。她曾为色雷斯人铸造大得离谱但又轻便非常的镰刀,让他们能毫不费力地将人一劈两半;但她同时又为他们的敌人,罗马人铸造标枪与盾牌,色雷斯人还没有近身就被射成了刺猬。她并不缺钱,也无所谓名声,她这么做的唯一原因是希望看人们互相厮杀,尽可能地流更多的血。

毫无疑问,恶龙的力量与矫健远超世上任何一种野兽,不过莫德雷德的凶狠和顽强更甚之。如她所想,这条龙远未成年,只有在这偏远的乡镇欺负欺负那些一辈子碰到的最棘手的对手也只不过是群狼的农夫,莫说碰到她这种骁勇无双的骑士,一小队顶盔贯甲全副武装的骑士也迟早能将它擒下。她与这条龙的缠斗持续了半日,以她的全面胜利告终。在龙的身躯砰然坠地之前,身上已经被莫德雷德刺出了六七个大得吓人的创口,炙热的龙血灼枯了一片片青草。莫德雷德大口喘息了几下,走到龙的脖子那儿,高高地举起她的剑,准备砍掉她敌人的头颅。

“等等!你来这里,无非是为了赶走我吧?我走就是了,你无须非要我的命不可。你们不是也可以让敌国的骑士用黄金赎买自己性命的风俗吗?”

“也对,但你毕竟不是人啊,你叫什么来着?哦,吐息珍珠.天涯良驹。”莫德雷德故意将最后几个字拉得很长。

“其实我的名字根本无法以凡人的舌头念出来,我叫……唉,算了。你仔细想一下,你赶走了我,也算达成了目的,但你能得到一头龙的帮助,怎么想也不赔本吧?”

“我不是来和你做交易的。我要斩下你的头颅,让我的父亲认可我。”

莫德雷德心硬似铁,她并不打算继续和这条龙废话,她认真地想要一剑斩下去好解决这个麻烦;如果这条龙不是说了这句话的话,她一定会这么做的。

“这样的话,我们不是一样吗?我也是,想通过征服几个城镇,来让我的父亲认可我!”龙极力地想要证明自己:“你看,我没杀任何一个村民……”

“但吃光了他们的牲畜,还毁了他们的房子。”

“不过我如果想吃了他们的话还是轻而易举的,不对吗?”

当你和你的敌人废了半天话的时候,就已经能说明你并不想杀他了。莫德雷德想了想,笑道:“你干嘛非让他们为你盖一座城堡?”

“在你们的传说里,恶龙不都是占据一座城堡吗?”

“故事你也信……我有点明白你为什么取那种名字了。”

一条幼龙,在他成长到即将成年,但又比幼儿时期成熟很多时,它就会被从巢中赶出去,以免它抢夺亲龙的巢穴,何况巨龙们都有各自的领域,不允许其他的龙侵犯,那么在有限的区域内,食物自然也是有限的,喂不饱太多的嘴巴。假如年轻的龙想拥有自己的领地,那就要向其他的龙发起挑战,把地盘抢过来。不幸的是,这条龙——莫德雷德痛苦地放弃了拼读它的本名,姑且就叫它吐息珍珠天涯良驹吧;碰上的都是硬手,他很难在他们爪下占什么便宜。那么,按照巨龙们古老的条约,如果能拿出足够赎买一片土地的财宝,那么让给它一片土地也无妨。所以,吐息珍珠天涯良驹就打起了占据这个村镇的主意。

“原来如此。”莫德雷德和他并排坐着,两个人已经成了同病相怜的朋友。莫德雷德简略地和他说了点自己身世的事,幼龙对她的过去深表同情,但也仅此而已了;他们都有各自的路要走。

“那么,我们约好了。你离开这里,我说我把你赶走了。”

“一言为定。我将到北方去碰碰运气,决不会再返回这里。”人型的幼龙露出一个微笑,嘴角一直咧到耳根,那是正常的人类决不可能做到的。“你愿意发誓吗,朋友?“

“我听说巨龙视誓言高于生命。“说着,莫德雷德举手向天,发了个誓。幼龙也做出了同样的承诺。巨龙从一只柜子里拉出一件长袍套上,看起来像是个虔诚的修士,两个人就此分道扬镳,在路口依依惜别。对她们来说,对方都是有生以来第一个朋友,如果可以的话,她们还想再多聊聊自己那严厉的父亲与不怎么负责任的母亲,童年时的蠢事与怪事;但没有时间了,她们还有自己的路要走。

傍晚,当莫德雷德双手空空地回到镇民们面前时,他们显然是很失望的;但当莫德雷德宣布他们可以回到他们的家中时,他们又多少得了点安慰。镇长一边画着十字儿,一边向她询问村镇被害的状况,莫德雷德据实以告,这个老实的人差点昏厥——“那是我的父亲传给我的房子呀,想要修好它得花一大笔钱才行。“

“我相信王会给你们一些抚恤的。“莫德雷德相信父亲一定会这么做,尽管这只会让财政官的眉毛皱得更紧。但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镇民们掩盖不住的那种失望;他们聚集在莫德雷德身边,向她抛出一个个问题。

“那条龙还会回来吗?“”它死了还是没死?你身上可没有多少血。“”你真的打倒它了吗?还是让它跑了?它会不会回来报复?“”你有没有逼问出它的藏宝地?巨龙的巢穴里可都是黄金和宝石!——我祖母说的。“”至少它被你打落了几颗牙吧?运气好的话,会有法师和药剂师来收购,就那么一小瓶牙粉就要几百金币呢。“

这些问题如同潮水般将莫德雷德淹没了,她透不过气来,竭力想要摆脱而不可得。她在这嗡嗡声中意识到了三点:一是自己现在面临的质问,回到卡美洛后只会比这激烈十倍不止,因为王公正严明,必然不肯让自己隐瞒真相;第二是自己确实还缺乏生活上的经验,这些人抛出的市侩但现实的问题让她不知所措,她所阅读的那些英雄史诗与传说故事中可从来没记载该怎么赔偿村民被毁的房子;第三就是自己的天真,竟然想着可以瞒天过海,欺骗父亲!不难想像,自己如果就这样回到父亲的居城,那时该怎么面对父王的失望与责怪呢?一想到这点,莫德雷德心里不由得浮起了一阵烦躁,她诅咒着自己的愚蠢,不自觉地握紧了剑。

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她这个握剑的举动就吓退了围在她身边的村民。莫德雷德低声咒骂着,绕了两个圈子,最后将长矛插进土地里,向村民们喊道:

“没错,我是没杀了它。但它身受重伤,离死不远。你们也要来帮手!今天晚上,我有把握追上它,你们看我将火把绑在长矛上挥动,就拿着武器过来帮我杀死它。现在你们先给我一些食物和酒,我又饥又渴。”

马上就有人给她端来面包、干肉和淡酒。她背过身去,让头盔向上掀起,她抓起食物,狼吞虎咽起来,她打算把自己的负疚和面包一起咽下肚去。朋友重要么?当然,但与父亲比起来不值一提。如果父亲能够接受自己,认可自己,那么不论是十个朋友还是一百个朋友,莫德雷德都照杀不误。说到底,自己刚刚的承诺本来就不作数,毕竟总有个先后顺序,自己总要遵守先一个承诺嘛;再说对付这大爬虫,欺瞒与哄骗只谈得上兵不厌诈,那家伙毁人房屋吃人牲畜在先,自己没让它留下点什么再走,本来也是自己的疏忽。总之,莫德雷德说服自己根本没有与它守约的必要,于情于理都是。

“你可别恨我啊!要恨就恨你的命吧!如果不这样做,要憎恨命运的就是我了!”

深夜,尽管一路上设想了很多种再相见的场景,但当真的与幼龙相遇时,莫德雷德发现自己并没有太多的感想。毕竟比起死亡更可怕的是等死,现在的莫德雷德已经不在乎那些了,更何况要下这个决定要比准备赴死简单多了。当被追上的幼龙看到了莫德雷德,以及她的武器与骏马时,它迅速地理解了眼前的状况。幼龙眯起眼睛,嗓子里发出恼怒与嘲讽的嘶嘶声:“我还以为人类都像巨龙一样重视誓言。”

“巨龙确实视誓言高于生命……”莫德雷德拔剑出鞘:“但你该把后半句加上:然而巨龙一向乐于如魔鬼般曲解誓言。”

当然,它是如此承诺的:去北方。但它可以有一百种方式来曲解它,至少它没保证去北方之后就不再骚扰人类,只要它还盘踞在这个国家,早晚还是会给亚瑟王带来烦扰,这不过是把麻烦从左手换成了右手罢了;幼龙见自己的伎俩被揭穿,不由得恼羞成怒,向着莫德雷德喷出了烈焰与咒骂。

“啊,你身上的气味!那些魔女!我早该知道你的出身!”

“我还从未如此感谢过我母亲对我的教育呢!否则还真识不破你的险恶用心!”

“你有资格说我吗?我看你只是出于私心而已,否则我去哪里又与你有什么干系!”

莫德雷德冷笑一声,懒得再和这条龙争辩,它驱策着喂了魔药而无惧眼前巨兽的骏马向前,向比她身躯庞大几十倍的幼龙发起了冲锋。这次交锋比上一次要激烈得多,那次她们还多少有些游戏的心态,也并没有非常想杀死对方;但现在可不一样。双方都为自己败露了的阴谋而恼羞成怒,除非有一方倒下,否则对方还活着的事实就是在提醒自己的失态。这个国家还是太小,小到不能允许一头初出茅庐的幼龙实现自己的野心,如果它的野心是建立在占据国王的一块领土上的话。人类的踪迹已经遍布森林、高山与荒野,正一点一点吞噬着非人种族的栖身之地。然而这能怪谁呢?人类作为这世界上的诸多物种之一,当然也有生存与争夺的权力。这不怪任何人,只能说这国家、这世界还是太小,容不下太多的生命在其上称雄,一个种族的兴起,就意味着其他许多生灵的落幕。人类的时代来临了,现在上演的这部剧目仅仅是个开头。在将来,人类将征服天空与海洋,让万物都在他面前低头,并且愈加强盛,直到未来新的种族兴起,他们被迫将舞台让给新演员为止。

不过,暂时还是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这场恶战上。幼龙的伤口还没有愈合,伤痛与鲜血让它狂暴无比,真有拔山填海般的伟力;但莫德雷德要比它更灵活,也更加的残忍。对手体型的巨大在她眼里完全成了劣势,她完全可以在它视野之外的身体上划出一道巨大的伤口,然后再跳开以闪避它慢了一拍的攻击。在连续十几次这样的攻击之后,马力比她的体力更先耗尽,她从口吐白沫的马背上跳起来,爬在幼龙的背上尽情戳刺。巨龙在剧痛中死命挣扎,莫德雷德的攻击也变得越来越没头没脑,它的狂暴不亚于垂死的巨龙鱼死网破的攻击。最终,她的长矛刺进了幼龙的额头,然后就是这故事开头的那一幕;巨龙在临死前对她说出了自己的诅咒,而莫德雷德终于夺取了这地上最凶猛物种的生命。她筋疲力竭,气喘吁吁,但兴奋无比。

在看到她的信号之后,村民们欢呼着向她奔来,用简陋的武器在幼龙身上又砍又刺,尽情地发泄着自己的愤怒,总算他们还能想起莫德雷德的要求,因此受害的仅仅是巨龙的身躯,它的头颅和四只脚爪还算保持着完整。莫德雷德被他们扛在肩上,簇拥着返回村里,一路上她耳边只有满满的赞美与谄媚,希望除莫德雷德需要带回去作为证物的那一部分之外,其余的可以由村子自由分配。莫德雷德在点头首肯之后,欢呼声变得更大了,而那些溢美之词也变得更加动听。尽管知道这不过是在过分地吹捧,但莫德雷德也不免飘飘然起来,毕竟,所谓勤政爱民必有回报,那么为民除害之后接受他们的谢意,大概也与这仿佛。仅仅是杀死一条龙就可以得到这些,那么成为一名贤王呢?不用说,用脚趾甲也能想到,一定会比这美妙几千倍。莫德雷德忍不住微笑了,这正是她想要的,一直以来都不足够的东西。但没关系,从此刻开始,这些东西会慢慢地属于自己。

 

两辆马车拉着血腥的战利品缓缓地在卡美洛的大街上走着,市民们怀着事不关己的喜悦和隔岸观火的悠闲看着满是血污的龙头和爪子,对它们指指点点,满心庆幸自己生活得又安全又体面,不用在乡下地方冒着各种风险过活。只有在这种时候,他们才觉得自己交税养活那些盔明甲亮的骑士老爷们真是太值得了,也一并短暂地忘记了那些骑士因斗气或醉酒而惹出的各种麻烦。

莫德雷德骑着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她还以为卡美洛的人们会对她的凯旋有更加热情的反应,但这些人欢呼的少,议论的多,甚至有点见怪不怪。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这个王国的骑士们都那么英勇,每次夺得的战利品又都那么丰厚,覆盖着层层血污的龙头龙爪哪有上百个游街的蛮族俘虏,或是被关在笼子里,还活着的各色猛兽来得带劲。假如莫德雷德这次是把这头小龙活着带回来的话还好,又或者这些战利品更大,更恐怖一些;现在的这些玩意,并不会让人们更兴奋。莫德雷德不免感到有些不快,但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一道菜难以满足各色食客的胃口。何况,就算这些人一起抱怨着跌进地狱也不要紧,只要那个人赏识自己就可以了;不过看到这些人的反应,莫德雷德觉得自己还是别抱太大希望的好。

终于,在履行了层层检查之后,亚瑟王端坐在王座上,众多骑士侍立在旁,一同检视着莫德雷德带回的,能证明她功绩与勇猛的龙的残骸。

“本来是想要把整条龙都带回来的,但乡下地方一时难以筹集到足够的马车与马。因此臣擅自作主,仅仅保留了恶龙的首级献给陛下,爪子则是作为我对特里斯坦爵士的赔礼,其他的地方就分给当地的居民聊作补偿了,请原谅我的先斩后奏。”

“抬起头来,莫德雷德卿。这是正确而慷慨的判断,无须为此道歉。那么,特利斯坦卿,你是否愿意接受这份赠礼,与莫德雷德卿握手言和?”

“一切谨尊吾王所愿。”特利斯坦微微一躬身。过了这么多天他的气早消了,在他观察过首级的牙齿和鳞片后断定这是条还未成年的小龙,自己即使斩杀了它也不会有什么满足感,现在何不就坡下驴。虽然这几只爪子他也不放在眼里,但好歹还能用它们打磨几把不错的短剑,用来赠送他人也是很有面子的,因此他欣然接受了这份礼物,并当场回赠对方一副马具以示友好。

阿格规文轻咳一声,提醒亚瑟王该进入这场仪式的最后一个环节了,之后还有很多政务在等着王。亚瑟王轻轻地点了点头,从桌上拿起一卷羊皮纸交给他。阿格规文清清嗓子,大声宣读起来。那是王的敕令,赏赐给了莫德雷德,这位既无产业又无封地的年轻骑士一袋金币,并且在近卫骑士的行列中给他留了一个位置,以奖赏这个年轻人的勇敢与忠诚。

没有人对此表示异议,莫德雷德接过羊皮纸,再度向亚瑟王宣誓效忠;那颗首级与四只爪子被搬下去了,仆役迅速地洗净了地上的血污,朝会进入下个环节。莫德雷德悄悄地退了出去,她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她找了个地方睡了一觉,一直睡到深夜,才从藏身处溜了出来,想潜入王的寝宫——不过不幸的是,她马上就被侍卫发现了。侍卫虽然认出了她是谁,但手还是放在剑把上没松开,严厉地让她说明来意;不过这个毛躁的年轻人声音未免太大了些,惊动了即将就寝的英格兰之王,王探出头来询问是怎么回事,一眼就看到了莫德雷德。

“莫德雷德卿啊。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吗?”

“很抱歉打扰了您,但臣探得了一项机密情报,不敢耽搁,因此马上来奏禀吾王。”

“这样啊。那么,你就进来吧。”

“哎?这……”

侍卫还有点傻眼,莫德雷德已经随王进了寝宫。她在心里暗笑侍卫的愚忠,因为这位王根本不需要任何像他那样的凡夫俗子保护,那可是有圣剑佑身的王啊,她一个人就能毁灭一支军队,居然要为她担心安全问题,真是笑死人了。

“你刚刚说是有机密情报要奏报吧。现在你可以说了。”王谨慎地与莫德雷德保持两个剑身的距离,指着一张椅子示意她坐下。但莫德雷德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她脑子发晕,耳鸣不止,体温升高,嘴里干渴,整个人都紧张得不行。她拼命地用脚趾往地下踩,想用这种方式掩饰自己的窘迫。

“我……我找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据说是您的继承人,陛下。是您的嫡子。”

她太紧张了,根本没注意到亚瑟王那刚毅的面容在刚刚一瞬间中的变化,那种变化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掺杂了一个人所能拥有的所有的疑惑与惊讶在里面。本来王是站着的,但现在她不能不坐下了。坐定以后,王冷冷地凝视着眼前的人,想要看出这个人是说谎呢,还是确实听到了什么消息。不过那顶头盔让王不可能从莫德雷德的表情上寻觅到什么,因此她只是说了一句:“说下去。”

“是的,是的。那个人……我知道,您与王后没有孩子,这是因为……不,我的意思是,这个孩子她没有辱没您的英勇,或者说……”

莫德雷德结巴得自己都忍受不下去了。她把心一横,解除了那顶头盔的防护,这具魔铠迅速分开又缩回到她的肩甲与背甲中去,她那与亚瑟王酷似——不,根本就是一模一样——的面容,就这样暴露在了亚瑟王的眼前。

“那个人就在这里。就在您的眼前,父王。”

 

摩根的城堡在远处看只是一堆断壁残垣,只有知晓秘咒或失去理智的谵妄之人才能在废墟中打开前往她居所的门,那是一处你所能想像的最美好也最诡异的地方,能同时满足理智的哲人与疯狂的醉汉的需求与愿望。光怪陆离,酒池肉林,都远不足形容这座城堡,准确来说这里像是一团被造物之手捏成实物的毒雾,让接触到它的人不知不觉中就意醉神迷,最终不死不活地沉溺其中。所幸它离普通人太远,而敢于去追寻它的人本来也都是些不把性命当一回事的家伙,所以这座居城从它被创造之日起就一直非常平静。然而就在今天,这平静被打破了;有一个人正在城中大闹,像是得不到玩具的孩子,又像是丧了崽子的母熊。

等到摩根终于从她的梦中醒来时,还一时不能接受眼前的现实。魔女与巫师们的梦一向既非真实,又非虚妄,游离在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之间,并能对这两个世界同时施加影响。所以她看着窗外狼藉的家具和被摧毁的墙壁,以及倒在这一切的中间,不知死活的莫德雷德时,她确实以为自己还身处梦中。不过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梦大概永远也不会这么粗野。摩根拽过一件长袍来披在身上,慢慢地走到城堡的中庭,她的幼子旁边,用她永不会嘶哑和衰老的嗓音问道:“我可怜又可爱的孩子,莫德雷德啊!你到底怎么了,要如此毁坏你母亲的城堡?”

其实她根本就不用问这个问题。能欺负这孩子的存在还没从娘胎里生出来呢,不可能有人给她气受;能让她如此气苦却又无处发泄的,除了阿尔托莉亚,自己的妹妹之外别无他人。摩根闻到莫德雷德身上的酒气,知道她是喝醉了,而且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醉;她看着莫德雷德颓唐又气恼的样子,仿佛也看到了曾经的自己。而当时,阿尔托莉亚就那么冷冷地看着自己,仿佛在说“我不知道你为何会如此痛苦”,她不知道。作为王是无须知晓这些的,这与她无关,与地上的所有贤王无关。

莫德雷德感到有人在抚摸自己的脸颊,她睁开眼睛,看到了自己母亲的脸。她的表情在那瞬间变得与知晓真相的,她的父王一样:惊诧、憎恶、难以置信、又痛又悔,最终转变成了愤怒和痛恨。这份痛恨是给这份扭曲的关系和被诅咒的血缘的,亚瑟王既是她的父亲又是她母亲的妹妹,而摩根既是自己的母亲又是她父王的姐姐,光这混乱的称呼就足够莫德雷德发怒了,何况这位魔女所承诺的并没有发生。

“你骗了我……父王根本不对她的嫡子有任何的期待。你是用诡计迷惑了她才生下了我——“莫德雷德呼出一阵酒气,摩根轻轻地皱了下眉。”她说,如果我还稍微有一些廉耻之心的话,就应该以死谢罪,或者找个修道院度过余生。“

莫德雷德说完这些话之后,舌头就粘在了上腭上。她想起了那个噩梦,想起了自己在亚瑟王的寝宫中揭露真相之后父亲的反应。

 

不列颠之王,阿尔托利亚.潘德拉贡凝视着莫德雷德的脸,意识到这个人所说的并非虚言。她现在明白为什么这个人当初投效到自己帐下时要说那句话了:“臣相貌异常,若是被以貌取人之辈看到,恐怕会对臣有所轻视。”自己当时还在想这个人的长相到底丑陋到了什么程度才会说这种话,原来如此,那确实是不错的托词;然而这张脸,这个人也同时是自己犯罪的证据,毕竟——这孩子的母亲是自己的姐姐。在那个晚上,她将……

不,够了。这个念头在她的脑内出现的同时,也同时从她的双唇之中喷出,打断了莫德雷德结结巴巴的自我介绍。莫德雷德不解地看着她的父亲,马上就明白了一个事实:自己并非像母亲所说的那样被父亲所期待,而是被父亲所深深嫌恶的。这无疑是冲击性的事实,然而还比不上接下来亚瑟王所说的那些话给她的打击来得深。

“你为什么还活着?”看起来像是强忍着极大的痛苦与自责,骑士道的典范,本该像狮子一样勇猛的王现在虚弱极了,颓丧极了,莫德雷德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人与白天那个指挥万千大军定国安邦的国王是一个人。

“我……”

“我把那一年所有出生的婴儿都放上了船,然后让这船在海上自生自灭。这是我有生以来犯过的最大的罪,我永生难忘那些孩子们稚嫩的面庞和他们母亲椎心沥血的哭泣。然而你,你为什么还活着?我以为我已经用最小的牺牲为这个国家解决了最大的麻烦。”

莫德雷德感觉自己的心脏被冻结之后刺穿了,然而就算她的心脏真的被人这么对待恐怕也不会如此痛苦。她变得和她父亲一样地无力,不自觉地屈膝跪下,嗓子发不出半点的声音来。她在绝望的痛苦中忽然想起了那条幼龙临死之前对自己下的诅咒,以及从母亲那里听来的传闻:“你的父亲乃是救国的红龙化身,她本身就有龙的智慧与伟力,她的心脏仿佛魔炉的炉心一般,为她提供用之不竭的力量与勇气。”那么,难道是那个诅咒起效了吗?所以父亲才会对自己如此憎恨与冷淡?

“我的父亲,不,伟大的国王啊,请听我一言。我在斩杀那头恶龙时,曾经为它所诅咒,它诅咒我被它的所有同类所恨恶。所以我请您冷静一下您的头脑,想想……”

“难道你认为我会中那种蹩脚的诅咒吗?”

亚瑟王的声音中包含着无比的沉痛。

“既然你是摩根的孩子,就应该知道我受到了何种护佑。那种诅咒是不能对我有丝毫影响的……”

圆桌骑士的首领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她忽然间有点明白了,为什么有的人在面对命运极大的恶意时会宁可选择自戕而非放手一搏,前者至少可以让自己不用再面对自己的苦情。话虽如此,但那也不会是她的选择;她的选择只有一个,就是面对再大的艰难困苦也会毫不惧怯地应战。现在她也是一样,选择告诉自己这个孽子实情。

“我之所以厌恶你,不仅仅是因为你是我的亲姐姐摩根玩弄诡计使我上钩之后所诞生的,为天地不容的孽种,还因为你出生时曾经有人预言过:你会毁灭我的国家。所以我不惜采取那种方式也要根绝对这国家不利的危险,但没想到……”

原来如此,莫德雷德想,原来如此。所谓的“不必再为继承人担心”确实没错,只要这个国家灭亡,自然也不再需要继承人了。而且她大体能猜出作出这个预言的人是谁,以及父王对那个人深信不疑的理由,因此也没必要再发言质疑预言的真实性。现在的她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就在这里刺杀国王,就此篡位;二是暂且不要轻举妄动,相机而变。第一个念头在她脑中像闪电般炸开了,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她已经摆脱不掉这个念头的控制力。她之所以没动手,倒不能说她已经聪明理智到了能用第二个念头驱赶走第一个念头的程度,而是她还多少心存侥幸,认为父亲不会对自己过于残酷。但她没想过,有些事情其实是不能有第一次的,一旦有了第一次,那第二次就不那么难了。所以当她看到亚瑟王的手指动了动,似乎要握起手边的剑时,她有那么一瞬间真的丧失了所有的勇气;而当她好不容易准备好挺身与父王对抗时,亚瑟王的手却离开了那把剑,重新放在了椅子的扶手上。

“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遵照你母亲的命令对我复仇,还是打算杀了我,自立为王?”

莫德雷德摇了摇头。亚瑟王没有心思分辨她摇头的真伪,王心烦意乱,说是方寸大乱也不为过,现在只是竭力掩饰而已。但她掩盖得十分成功,莫德雷德被她的故作平静给镇住了,不敢轻举妄动。

“你如果还有哪怕一丁点的廉耻之心的话,就该去自行了断。或者就去找个修道院了此余生。我决不会把王位交给你,何况——你也并没有称王的气量。你走吧,不许再出现在我眼前。”

莫德雷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寝宫的门的,只记得自己行了个礼,让头盔重新覆盖了自己的脑袋,然后就忽然来到了街上,这中间一点记忆都没有。她感到自己就在刚刚失去了一切,她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马厩旁边,牵出自己的马在街上缓缓地走着,任由这马将自己随便带向什么地方。马碰倒了一个醉汉,醉汉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他的酒囊被抛出了几步远,烈酒的气味刺激着莫德雷德的嗅觉,同时也唤回了她的理智。她快速地跳下马,把还没喝几口,仍饱满的酒囊捡了起来,然后策马狂奔,完全无视背后醉汉的咒骂声。她纵马一直跑到郊外,解除了头盔的遮蔽,抓着酒囊大口痛饮起来,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饮酒,酒精很快就击垮了她的神经。莫德雷德瘫在马上,连拉缰绳的想法都没有,那马儿咴咴地叫了几声,转而向西南方跑去,在那里有摩根隐蔽的城堡,也是它过去被饲养的地方。于是莫德雷德重新回到了摩根的居处,离她上次离开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她的所有希望、梦想和快乐,在这一夜间就被葬送得一点不剩了。

“这样啊,原来是这样。”

摩根无意义地感叹着。她早就知道自己的谎言经不起妹妹的一戳,莫德雷德必然会受到极大的打击哭着跑回家来,只不过这一天未免太快了。按她的想法,怎么着也得半年之后再说吧,但她随即想起这孩子那急躁的个性,这也真是件没办法的事;不过她对此早有对策。

“好了,我可爱的孩子啊,不要哭了,抬起头来。”

摩根以真正温柔的手法摸着莫德雷德的金发,又给了她一块手帕让她擦脸。

“能站起来吗?好孩子,母亲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两个人走到一面有四五个人那么大的镜子面前,莫德雷德知道这是摩根的秘藏之一,能够看到她想看的这国家任何一个地方,但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自己带来这里,两个人一起看父王这时在干嘛吗?她一度认为这个想法要成真了,因为在镜中真的映出了卡美洛的宫殿,但马上她意识到镜中显示的是亚瑟王的另一个房间,由她和她的秘书官们所有,所有的政令都从这个房间颁布出去,当然,她早就不记得这里叫“枢密处”了,虽然她知道这儿是干什么的,但名称太长不好拼写,她也就不会放在心上;她注意到亚瑟王的桌上有张羊皮纸还没有被火漆封上,看样子刚刚写完没多久,母亲想给自己看的一定是这个。摩根赞许地点了点头,然后羊皮纸上的内容就浮现在了镜子上:那是发给为幼龙所患的那个镇子的长官的敕令,大意是既然王国的骑士已经将那头龙的残骸留给了你们,会计官估算了那头龙的价值,他认为足够抵偿你们的损失,因此将只拨给你们所请求的重建费用的一半,其余的在你们卖掉那头龙的鳞片和骨头之后应该还有结余,足够你们度过冬天。

很合理的举措,但让人不舒服。莫德雷德想到了自己曾经听人说过:“亚瑟王不懂人心。”当时自己火冒三丈,甚至想与那个人决斗,但现在她明白了一点那些人如此说的理由。王绝非悭吝之人,但她过度强调合理性了。在王看来,给除灭恶龙的勇士恩赏是必须的,以此来培养忠诚和提振士气;给予镇子抚恤也是必须的,但既然他们已经发了一笔小财,那么就等于省下了王国的一些金币,可以用在其他的地方上。这么做有错吗?并没有错。但是,就像莫德雷德感觉到的那样,这让人心里非常不舒服。一个人失掉了一只面包,那么再给他一只面包也无法补偿他心里的失落,一定要得到两只才行;而亚瑟王则不这么认为。她的做法虽然正确,但难以弥补人们内心的失落,这点她或许不明白,又或者虽然明白,但并不放在心上;毕竟,连她自己的衣着和食物都非常俭朴,仅仅具有御寒和饱腹的作用罢了 ,美食与华服从来不是她追求的对象,这当然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即能够满足需求就够了,过度的靡费有损无益。但这种自律——既然被称之为自律,就意味着这只能要求自己,而不能用同样的尺子去衡量他人。他人或许无法指责王那绝对正确的命令中不存在的谬误,但总是会觉得不够合理,更谈不上轻松愉快。在这一点上,指责亚瑟王不懂人心并不算错;她确实不懂得人的利己与享乐之心。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她的人民;但为她的过度正确所苦,而对她产生离弃之心的也正是这些人,天底下哪有如此讽刺的事。

“你现在明白了吧?你的父亲不是只对你一个人如此……”摩根想了一会也想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最后只得勉强用了一个并不那么合拍,但至少不会太刺激到莫德雷德的词:“不友善。她对谁都是一样,只要对国家好的,她就接受,反之就驱逐、击败、打倒。”

莫德雷德点点头。确实是这样的。她为自己成为了后者而心痛不已,自己明明是那么地爱戴父王——然而这份心情永远都不会有被那个人所接受的一天。她的心事为摩根所识破,在摩根的手指抚摸之下,莫德雷德的铠甲自动消解。摩根右手一挥,一张大床凭空出现在了房间里,摩根在莫德雷德的耳边轻声说道:“不用担心,我的爱子啊。你的烦恼就由母亲来为你解决。你现在很累了,去睡吧,等到你醒来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母亲……”

莫德雷德确实是疲惫了。初次醉酒的体验并不好,何况她的精神上刚刚才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她现在头重脚轻,站立不稳,也真的需要休息一下。她最后望了一眼母亲,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床旁边,一头倒了下去,很快就进入了深沉的睡眠。

 

摩根看着莫德雷德睡了过去,就慢慢地离开了这间房间。她爱莫德雷德,就像匠人爱他的剪刀,农夫爱他的锄头一样;当他们的工具出了问题,他们当然也会精心呵护,打磨涂油,但也仅此为止了。倘若要让他们用工具交换他们的妻儿,他们当然会毫不犹豫。莫德雷德就是这样的一件工具,她向阿尔托利亚复仇的工具,现在这件工具出了问题,在它还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之前,对它的养护也是应该的。

“想让这孩子打起精神来,一把精良的武器的效果恐怕是最好的。就让我从我妹妹的藏品中借一件吧。”

摩根已经物色好了她的目标,虽然那座宝库被梅林和他所造的人偶把守着,但偷盗一二件东西对摩根来说还不算难。比起这个,她需要盘算的东西远比偷盗更复杂,毕竟亚瑟王已经知晓内情,再让莫德雷德以一介骑士的身份呆在她手下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那么就要放出风去,让亚瑟不敢轻举妄动,再人为地给那些“高贵”的骑士们造出一些困难来,然后让莫德雷德施以援手。有了他们作为羽翼,想动摇莫德雷德就没那么容易。最后,总是能在那些人中找到一些可以趁虚而入的弱点的,乌鸦与海鸥就经常能给它们的女主人带回些有趣的消息 来,比如兰斯洛特爵士似乎对皇后意图不轨。到时如果是被自己的私生子抓住痛脚的话,亚瑟王也无法宽大处理吧?像这样的漏洞一抓一大把,哪样都可以攻陷卡美洛的城墙。但简单地摧毁亚瑟太无聊,也未免太慈悲了,只有让她失去一切之后再毁灭她,才能让自己感到那么一丝的快意。

想到这里,摩根简直有些自鸣得意,轻轻地笑了起来。她确实有足够的理由笑。另一边,在房间里,莫德雷德正做着梦。在梦中,她成为了一条红龙,将整个不列颠托在自己的背上,在天上的星星中自由地飞行。而那位贤王就坐在她的头顶,正轻轻地摩挲着自己的双角。

远方,卡美洛的宫殿中,亚瑟王彻夜未眠,满心想着的还是莫德雷德的事。直到东方发白,梅林才应她的召唤而来,当他看到亚瑟王的表情时,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国王将今夜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然后询问道:“我该怎么办?”

“请您别担心,一切都还有可以挽回的余地。”

梅林想尽一切办法劝她安心,尽管他自己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他虽然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究竟会走向何方,但却已经看到了不列颠由盛转衰的前兆。不过现在说这些还太早,或许还有一些转圜的可能性,尽管只是一点点,非常非常小的一点可能。

在劝国王早些休息之后,梅林退出了她的寝宫。远方的太阳正要升起,满天的黑云为微光所耀,扭曲出一团难以言喻的形状来,像是要逃离初升的光,又像是要吞噬它。这片土地即将在第一缕阳光照耀它时醒来,连带着它肩上负载着的国家;而这个国家和它所有的国民一样,正在做梦,对即将到来的命运一无所知。

“如果一片土地,一个国家,甚至一个星球也会做梦的话,那它会梦见什么呢?”

梅林苦笑一声,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他用手杖敲敲鞋子,就这样凭空消失在了空气中。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做,尽管他知道说不定这只是抱薪救火;但如果不列颠真的会按照他所预料的那样灭亡,他至少也要为其准备一具棺木。这是他不得不负起的责任,因为他抱着游戏的心态,而改变了某位少女的命运,而这位少女又改变了这个国家的命运;一切都是因他而起,好事他于有荣焉,坏事也难辞其咎。

梅林叹息着,叹息着。很快,他能做的也只有叹息和观察而已。

直到那一天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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